第六章 魂蛊
小城虽小，却也繁华。热闹整齐的街道，酒店茶坊俱全，人声喧闹。
碧雾曾经来过这里，知道城西有一家好客栈，那的房间算得上干净舒适，素菜也独具风味。而且，客栈离云梦宫的分舵并不远。
她背着琴囊，拎着包袱，一路走来，倒没有再遇到麻烦。不过，到了客栈院外，她却吃了一惊。她认得院中那匹白马。因为，那正是她的雪驹。
碧雾站在院外，迟疑地怔在原地。迎客的伙计走出来喊她道：“客官，住店里面请！”
碧雾未答，抿着唇与自己的马对视。雪驹似也感受到主人的气息，冲着她扬蹄轻嘶。
伙计见她气质不俗但却像卖艺女子的装扮，跟她说话又不理睬人，心猜她可能手头窘迫，于是还算客气地道：“客官，此处来往人多，你往别处走走吧。”
碧雾回过神来，正要问问那马是谁人带来的，却忽然见到阿澈从店门中走出来。他这回一身青色长袍，一副温和儒雅的模样，隐然有种教书先生的味道。
他朝她轻轻招了招手，喊道：“过来。”
碧雾站在原地，皱起了眉头。其实再次见到他，她并没有不高兴。只是，她猜出他大概是一路尾随着自己来的，但一开始却完全没有和她说，这让她有些不快。
阿澈和伙计说了声，又走到她面前，笑着问道：“怎么了？在生什么气？”
碧雾不由瞪了他一眼。谁说她在生气？她有那么容易生气吗？不过，他为什么要和伙计说她是他侄女？她可没认同过他这个叔叔身份。
“进去说吧。你饿了吗？”阿澈好声好气的，眼底有笑意。
碧雾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进店。一楼人不少，没有几张空桌。她随他走到角落靠窗的位置。那张桌上已有不少菜肴，唯一的酒碗中里面酒快已见底，看来阿澈已经小坐了一会。碧雾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神秘得有趣。
她有种感觉，若是她再度告辞，这个男人也会在某个地方出人意料地与她相见。他一直在保护她吧，以不干涉她行动的方式。既然如此，随他吧。何况就是她说反对，他也是不会听从。他只是在做他认为该做的事，她何尝不是如此。她也只做自己该做的。
“谢谢你，阿澈。”她冒出一句。
她想，她长这么大，欠的人情最多的人就是他了。她虽然自傲，但不会吝于一句道谢。
“碧雾和我不用客气。”聪明有礼貌的小姑娘很可爱。
阿澈招呼伙计再上一个热汤和米饭，他把自己面前满满的米饭放在她面前，道：“吃饭吧，早上只喝了一碗粥，也该饿了。”他自个倒满酒，独自饮酌。
碧雾默默看了会饭碗，最后还是端了起来。
吃完，她开口道：“阿澈，能帮我看管一下东西吗？”
阿澈看了看她那只少了个尖尖的饭碗，不禁挑了挑眉道：“你吃饱了？饭菜不合胃口吗？”这食量真是小得吓人。
碧雾自若地点点头，道：“饭菜挺好。”虽然比不上云梦宫里的，也比不上他那碗红薯粥，但并不难吃。事实上，今天连着两顿热食，她已经比往常多吃了。
“我出去一下，”她正要起身，忽然想起什么，又低声道，“我包袱里有金叶子。”说完，她就离桌走了。
阿澈听后拿酒碗的手微微一滞，看着她的身影，不由摇头笑了笑。难不成，她还仍当他是以砍柴为生的吗？也不怕他卷了她的金叶子跑了？这小姑娘欸……
阿澈一口喝下剩下的酒，三下两下扒空了饭碗，随手拿过她的饭碗，将剩下的饭也喂进了肚子。他拿起她的琴囊和包袱，随后到他早已付了房金的上房中放好，又下楼出了客栈。
云梦宫的分舵是一家医馆，离客栈不到百步远。馆中的人都不认得碧雾。碧雾见馆主不在前堂，她向坐堂的大夫借了笔墨，写下一封看似药方的密信，并托他送到馆主手里。那大夫只看了第一味药便忙把纸折起，请她稍等，便匆匆到后屋去了。
碧雾不等他，走出医馆。她在信中已言明，那馆主是不敢违命出来见她的。她慢悠悠走在街上。午后时分，日头正好，但少了裘衣的她一时不大习惯，依然觉得很冷。她思忖着要去买两件衣物，又想着阿澈在客栈中等着，小小犹豫后还是决定先回客栈。
“臭丫头！往哪跑！”
一个披头散发的小身影没头没脑地冲着碧雾撞来。一群打手模样的人紧随其后。
碧雾眉微微皱了皱，扶住小女孩，向后退了些距离。
明明就在眼前的人，一下变成了十来步远，打手们全都楞了楞。随后领头的先醒过神，朝碧雾道：“这位姑娘，把你手里的小丫头交给我们！”
小女孩一直在颤抖，显然极是害怕。碧雾冷眼盯着领头的，问道：“你们为什么捉她？”
“她爹已经把她卖给了我们，她私自逃脱，我们自然要抓她回去。”领头的也是见过世面的，从碧雾的眼神里知道这个姑娘不好惹，所以有问必答。
很寻常的人口买卖，连她们云梦宫也有些女孩子是买来的。碧雾心知自己没有理由阻挠他们，但手心感受到的那股惊恐，让她不忍心。而她又向来欣赏会反抗的人。
小女孩想必是被她爹卖到了可怕的地方吧。
“买她需要多少钱？”她问。
领头的会意过来：“姑娘你想买她？”
“这个够了吗？”她轻轻扔过去一片金叶子。
领头的惊恐地看着自己手下头发上的那片金光，忙不迭点了点头：“够！够！”这都够他们再买百个小丫头了。
为非作歹的人永远改不了本性。
碧雾不管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只是冷声道：“卖身契呢？”
领头的啊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送到她面前的地上，随后带着手下快步走了。
碧雾牵着那依然在颤抖的小手，捡起卖身契。她蹲下身，对着小女孩道：“不要怕，你可以回家了。没有它，他们就不会再来抓你。”她扬了扬那张纸，随后将它撕碎，又摊开掌心，一吹。
“看，它没有了。”
但小女孩的眼中仍然一片惊恐，目光涣散没有焦点，身子也还在不停地颤抖。
碧雾神色凝重起来。
“你真的被吓坏了呢。”她沙沙的嗓音却很温柔。
没有犹豫，她举起右手放在小女孩脑门上，喃喃吐出令人听不懂的咒语。不一会，小女孩不再颤抖，眼睛也渐渐有神起来。
最后，碧雾轻轻抚摸了下小女孩的额头道：“没事了，没事了。”她又从袖中掏出一片金叶子塞进小女孩手中。
“回家吧，上天会赐福于你的。”
小女孩已然清澈的目光涌出感激，她知道自己遇到了好心人，抿着唇点了点头，转身跑了。
碧雾笑了笑起身，转眸正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
“我想去买两件衣服。”她道。
阿澈仔细看着她，突然皱起了眉，走到她身旁问道：“白巫师的力量已经减弱到这个地步了吗？”只是小小的收惊术竟让她脸色又苍白了一分。
他话里并不是指责，而是担忧。碧雾听出来了，但心里早已一震，心想他真的知道很多事。她不禁有些庆幸，幸好他不是她的敌人。
其实，她并不轻信于人，但对于他，不知为何，她就是很放心。但这种信任并不意味着她要把事情倾囊相告。
碧雾淡淡一笑道：“我只是有些冷。”
小姑娘其实挺倔强。阿澈想着，也笑了笑道：“那走吧。我也顺道买两件换洗的。”
入夜，月色撩人，暗香浮动。
碧雾在房中对窗抚着素琴。
这琴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碧雾向来十分喜欢。
弹无弦，少知音，寄神意，只悦己。
世上能令人愉悦的事并不多，弹琴算是难得的一件。
虽然深陷麻烦之中，但只要凝神抚琴，什么也就不是那么值得在意了。
冤枉也好，陷害也罢，她相信，总有一天能水落石出，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碧雾略显苍白的脸上神情宁静，一曲弹尽心中郁闷，收拢手。
已是三更。
碧雾缓缓收起素琴。
“少主。”黑影一掠，碧岚已在屋内。
碧雾依旧坐着，手搁在琴囊上，瞧着她道：“碧岚，不用施礼了。”
碧岚正要低下的头又抬起来，问道：“少主，你怎么不回宫？”
“碧岚，”碧雾顿了顿道：“你还不知道两大世家千金被害的事吗？”
碧岚微愕道：“不知道啊。少主，东方银莲和莫红绫被人杀了？”
“嗯，”碧雾点点头，细看了她的神色，突然道，“碧岚，我出来这几日，你病了？”原本红润丰满的脸庞，眼下竟与自己一般苍白，更是清减了不少。
碧岚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也疑惑地道：“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有点迷迷糊糊的，一直打不起精神来。昨个我请大夫看了看，说是劳累的。可我没觉得自己劳累了啊，最近事情又不多。奇怪。”
碧雾见她嘟着嘴发牢骚的模样，不由抿唇一笑。她心底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冤枉碧岚了，说不定碧岚只是不小心走漏了消息，与那真凶并无干系。
“对了，少主，你怎么用密信通知我来。是遇到麻烦了吗？”碧岚关切地看着碧雾。
碧雾盯着她道：“碧岚，宫里真的没接到消息吗？今天没有人找上云梦宫？”不应该啊。云梦宫就算比不上听雨楼，但江湖消息向来是灵通的。况且这回牵涉到她，云梦宫里怎么会毫无动静？
是碧岚是在撒谎？
但她实在不能相信此刻碧岚是在欺骗她。若是相信，那她就是在否定自己。她向来骄傲的资本之一，就是能准确判断一个人说话的真假。因为，她不是用耳朵来听别人说话，而是用眼睛、用心灵来辨别。若是对方说谎，她很容易从一些细微的表情动作中察觉。
眼前的碧岚完全与以往她所认识的她一样，话里没有一丝虚伪做作。
“没有啊，”碧岚低眸想了想，又有些犹疑地道，“应该没有吧……我上午睡过头，起来也没听说有什么事，下午我一直，一直……”她忽然捧住了头，似是痛苦地呻吟了两声。
“碧岚，你怎么了？”碧雾忙起身，抚上她的额头。触手而来的冰凉，让她来不及讶异，就又被碧岚眼中的空洞吓了一跳。
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碧雾正想捉住碧岚的手查看，不料却被她一把挥开。
一身黑色劲装的碧岚此时忽然木偶似地站在原地，眼里闪着幽幽的光，停留在胸前的双手手指指甲已然血红。
“碧岚……”一见此情形，碧雾沙沙的声音仿佛哽咽了。
碧岚。碧岚。是谁害你这样的？
不行，她要救她！
碧雾点住她的大穴，再伸出右手贴在碧岚的额头，聚神念起咒语。随着咒语越念越急，碧雾和碧岚的脸同时变得更加苍白。但是，碧岚的眼睛一直空洞幽深得吓人。
她的招魂术失败了。碧岚的魂魄并未归来。碧雾收回手，怔怔地看着碧岚，无法相信她就要死了。
她还想再试，却被一只手拦住。
是阿澈。
他神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别试了，你救不回她。”
碧雾的右手悬在半空，僵住了。
阿澈看了看碧岚，叹了一声道：“看来是黑巫师复出了。”
他又叮咛了一句：“碧雾，一切水落石出之前，你凡事都需小心。”
碧雾喃喃道：“是谁？会是谁？”东方银莲和莫红绫似被浩奈杀死，碧岚又被下了魂蛊，这一切确实都像黑巫师所为。但黑巫师不是已在三十年前朝廷的剿杀中全部丧命了吗？
碧雾看向碧岚，心中钝痛。如果说两位世家千金的死带给她震惊和遗憾，碧岚的垂死则让她不可抑制地悲伤。碧岚虽是她的下属，却与她有姐妹之情。她们俩自小一起长大，性格一个热一个冷，却从无嫌隙。她一向放心把事情交给碧岚打理，她也以为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莫不过她。
可是，碧雾竟要死了！而，她竟束手无策！
魂蛊，黑巫师最狠毒的巫术。阳世之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天魂、地魂和命魂。三魂之中，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住身内，并主宰七魄。命魂，又称人魂，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基，没有了它，人即使活着也只是活死人，没有思想，不会自主行动。有人偶尔受了惊吓或是受了大刺激，命魂一时被激出身外，这人就会变得痴痴呆呆，而一旦命魂回来，便又好了。换言之，命魂若是出窍而回不来，这人就也死定了，七魄会随之消散，肉身腐毁。
黑巫师在每夜天最黑的四更丑时施咒将人魂招出，以火煮三遍，五更再放回去，一连三天，令中蛊人逐渐魂伤神丧，并在其死去前完全听命于他。中蛊人一旦被煮魂，再无回旋余地，最多再存活半月。一旦三次过后命魂被完全炙伤，仅能再活一日。这就是魂蛊，与养魔鸟浩奈一起成为当年黑巫师招致天怒人怨的两大重要缘由。
没想到，如今魔鸟现世，魂蛊重出，又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假如黑巫师重新崛起，那么届时动荡的不仅是江湖，还有整个天下！
“一定要找到他！”那个黑巫师，她一定要找到他！为碧岚、为两位世家千金报仇！也为世人除害！
碧雾生平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杀人欲望。
阿澈仔细观察着碧岚，听到她这么说，转过头来沉重地道：“是啊。”要快点找到才行呢。
碧雾不再作声，探手抚着碧岚的头发，眼一热，泪突然涌出。
“碧雾，”阿澈看着那晶莹的泪珠，心底深处生出怜惜，他轻轻拍了下她肩膀，对她道，“别太接近她。”他对黑巫术略有所闻，清楚中蛊的人有时极为危险。
“没事，不会有事的。”碧雾含泪扭头望过来，对上他关切的眼神，摇摇头。
“她的命魂被捉去火煮了，不到寅时不会回来。我陪陪她。”她沙沙的声音充满了悲伤无奈。
“阿澈，你先回去歇息吧。”她想独自陪伴着她。
阿澈看了看碧岚，明白她此刻的感受，于是道：“我寅时再过来。”他留下空间给她们，悄然返回隔壁房中。
“碧岚……”碧雾闭上眼睛，用力眨去湿雾。
难道眼睁睁地看着碧岚承受煎熬和痛苦，就这么渐渐死去吗？
睁开眼，碧雾眸底有着誓不放弃的决心。她曾是一个白巫师，她能救回她的！她一定要再试试！
左手杀人，右手救人。碧雾摊开自己的右掌，握紧，又松开。
即使只有一分微弱的希望，她也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去争取。
“碧岚，听到我的召唤了吗？回来吧，快回来吧！”她抚上她的额，低低念起咒语。
夜未央，明月归隐乌云，天全黑了。
风吹来，墙上灯火明灭，香炉悠悠吐着淡白色的氤氲。
碧雾冷汗如雨，已经湿了一身内衣，脸上更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她的手依然在碧岚的额上，口中依然不停地重复着咒语。
“碧雾！”阿澈在丑寅之交进房来，看到这一幕心下叫糟。正要过去阻止，却见碧雾一下软软倒地，而她后面的碧岚则木然地保持着出掌的姿势。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阿澈飞身过去，已然来不及。
碧雾全神贯注地救碧岚，没有听到阿澈的呼喊，只是觉得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低头却看到碧岚的手正印在自己胸前。
一口腥热涌上喉头，她看着神情麻木的碧岚，缓缓闭上了眼睛。
原来已经寅时了吗？原来已经是第三次煮魂了吗？
她救不回她……她无能为力……
碧岚。碧岚。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