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百草邪医
碧岚走了。
阿澈没有阻拦她,也未伤她。
他看到了碧雾眸中的不忍,也听到了她的话。
“中了魂蛊的人,最后只有一天的命。”所以,别杀她。即使那是行尸走肉的一天,也让她度过吧,至少她仍能在这片天地里呼吸。
碧雾不愿去想那个黑巫师会再让碧岚做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让自己视若妹妹的她多活一刻是一刻。
“阿澈,你追去看看,说不定有什么线索。”她抹去嘴角的血迹,对同坐床上的他认真道。
阿澈看着这个自己刚从黄泉路上救回来的人儿,不由再次刮目相看,眸中露出激赏之色。他第一次有种不能总将她视作小姑娘对待的感觉。比起世上许多人,她显得很出众。
耳朵的残疾,并没有让她自卑自怜;美丽的外表,并没有让她矫揉造作;显赫的身份,并没有让她无视众生。她或许看起来冷傲,却并不冷漠。相反,她敢于负责,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有着舍己为人的情怀。她聪慧、冷静、豁达,还很坚强……
阿澈想着想着,嘴角不由浮起微笑。
他真的很欣赏她。
碧雾见他不答,以为是担心她,又道:“我没事了,只是还没有恢复力气,没法子跟着碧岚。但是,阿澈你可以啊。”或许这是找到真凶最好的机会。
她有预感,东方银莲和莫红绫的死与害碧岚的是同一个人。
碧雾说着扯过一旁的被子,披在身上裹住自己,抵抗像是从四面八方拥抱住她的寒冷。
“我休息一会就好了,我在这里等你。”她说得坚定,毫无犹疑。她沙沙的嗓音带有种不可轻忽的说服之力。
阿澈自然也知道这是个好机会,也清楚碧雾话里绝无二意。但看着陷在棉被中苍白娇小的她,他却不相信她能照顾好自己。方才要是他强留在她房中,也不会任由她虚耗精力施术救人。若再因他的大意,令她受到伤害,他当真要愧对死她的父母了。
阿澈移身坐在床沿,看着她淡淡笑道:“现在去已是迟了。倒是你,要找个地方好好养养身体。”刚才他为她运功疗掌伤的时候,才发现她整个人几乎像个虚架子,若非那点根基牢固的内力撑着,早已倒下去了。
迟了么?碧雾皱了眉看他。以他神秘莫测的功夫,应该是还能追得上吧。疗伤也不过一小会功夫啊。对上他眸底的忧虑,她明白了。是自己绊住了这个男人离去的脚步。虽然她觉得他并没有必要这么做,但心底却生出一股暖意,像是喝了热酒一般。
碧雾不自觉放软声音道:“我真的没有事的,不用担心。”
还说没事,这姑娘很犟啊。阿澈温柔道:“有事没事得郎中说了算,你先休息会。我整理整理东西,天亮我们就走。”虽然他替她治好了掌伤,也给她输了真气。但她的问题却不在于伤,而在于虚,用真气也无法弥补的虚。怪不得她这个时节还要穿银狐裘,这么怕冷。他十分怀疑她再这么硬撑下去,到时会连银狐裘也保不住一丝暖意。
碧雾皱眉问道:“去哪?”现在她最紧要的事,可不是去看郎中啊。但,依目前的情况,她又不得不借助于阿澈。她没忘了,自己眼下恐怕已是江湖上的头号通缉犯。
阿澈笑了笑道:“去见一个有趣的人。”
“有趣的人?”
“是啊。”
“谁?”
“见了你就知道了。”阿澈卖了个小关子。
他起身将窗关好,又把她的包袱拿来放到床头,随后出去了。
碧雾换下身上湿冷的衣物,重新打好包袱。裹在棉被里,她想着阿澈这个男人,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也更好奇了。
天微亮,清冷的街道,散发着淡淡寂寞的余味。
一辆官家马车从城西出发,先沿着官道直驱城东,顺利出了东城门后,又沿着潮湿的青石小路,来到了一座高墙黑瓦檐的大庄院前。
碧雾裹着棉被从车上下来。阿澈背着她的琴囊,拿着她的包袱。
“那个有趣的人住在这里?”她忍不住问道。
“嗯。”阿澈边扣了扣黑漆大门上的铜环,边含笑看着她。其实,他发现碧雾也是个有趣的人。在客栈的时候,她就那么裹着棉被出了房门,神态自然得仿佛那就跟她的银狐裘毫无区别,差点没让掌柜的看得惊掉下巴,连她递过去的买被银也没接住。
碧雾避开他的目光,左右四顾了一下。这种庄院通常是官宦乡绅在郊外的府邸,而这样的规模约莫是大官大地主才能拥有的。难道,这个有趣的人并非江湖中人?
碧雾看了一眼身旁的官家马车,目光不由又落在门前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阿澈,他又究竟是什么人?什么身份?
这时,只听吱一声响,大门被拉开了。一个老头子伛偻着腰从门缝处探出头来,抬脸看到碧雾和马车,脸上毫无表情,但当转眸看到站在门旁的阿澈,那带着睡意的眼睛一下张圆了,嘴角一个哆嗦。
老头突然松开把门的手,人急急后退了几步,板直了身体。正当碧雾看不懂他要做什么时,那老人又猛地朝着阿澈跪下了,五体投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才颤着声音道:“老奴能再见到主子一面,真是死也瞑目了!”说着竟老泪纵横。
阿澈温和道:“起来吧。你家大人在吗?”
老头听了这才起身,忙不迭地点头道:“在!在!大人在后院浇花,我这就去叫他!”
阿澈道:“一起去吧。”他又回头道:“碧雾,来。”
老头诺诺道:“主子请随老奴来。”
这阿澈真是越发神秘了。这个老头对她视若未睹,对他却尊敬无比,行如此大礼,而阿澈也一副受之无愧的模样,好像早已习惯了……碧雾睨了一眼阿澈,一手扯着被角,跟着他进了门。
阿澈看出她心里的想法,对她笑着淡淡道:“他是我家以前的马夫,后来一直跟着这家的主人。”
碧雾默然。她心道,一个马夫对你这个旧主人还三磕头问候,那你这个旧主人到底原先家业有多大?
望着他从容的背影,她心底隐隐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却一时不敢张口问个明白。
不过就算她想问,现在好像也不是好时机。
转眼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后院。在一片奇花异草中,碧雾看到了一个有趣的人。
阿澈身长挺拔,但那人却比他还要高出大半个头,长得魁梧奇伟,看起来颇为雄武有力。然而此时,他却拿着一把小水壶,细心地浇灌着花草,神态悠闲,动作高雅优美。这真是一幅有趣的画面,而这人,不得不说,也是个有趣的人。
碧雾已然想到他是谁,不禁脱口道:“百草邪医!”
姜生转过头来,扫了他们一眼。他也仿佛没看到碧雾似的,目光像对待一盆寻常的植物一样略了过去。虽然碧雾此时依然裹着厚棉被,也叫出了他的名字。
不过,姜生如同他的老仆一般,在见到阿澈的刹那丢失了镇定。他愣愣看着阿澈,忘了自己依然在浇水。
“阿生,你的鹤顶兰恐怕要被你毁了。”阿澈好心提醒了一句。
碧雾就见一团巨大的黑影从远处飞来,落在阿澈面前。然后,她发现有人仿效他的老仆,也要来个叩拜大礼。
“阿生,免了吧,”阿澈扶起了他,笑道,“我们好久没见了。”
姜生激动道:“是——是啊,我,我——我……”
碧雾见状,忍不住抿嘴笑了。传说中的百草邪医原来一说话会结巴啊……她倒不是笑他结巴,而是笑他那模样实在太有趣。
阿澈也笑了:“阿生,我没这么可怕吧。来,见一下你的客人,她是碧雾,碧羽的女儿。”
他又对碧雾道:“碧雾,这位是姜生,你也知道了,他是个很好的郎中。”
姜生面对碧雾明显神色立刻冷静下来许多,但也释放出善意和尊重,抱拳道:“姜生见过碧雾小姐。”
原来邪医是激动才会结巴。碧雾浅浅一笑,仰脸看着他道:“碧雾方才失礼了。听阿澈说,这里有个有趣的人,没想到会是大名鼎鼎的百草邪医。碧雾久仰,打扰了。”
姜生听到她唤阿澈,眼中闪过惊讶,不由转头看了看阿澈。阿澈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他道:“以后你也唤我阿澈吧。阿生、阿澈,是不是很好?碧雾,你说呢?”
碧雾刚才随着姜生的目光也把视线落在阿澈脸上,见他这么说,她不置可否地道:“你觉得好就好啊。”她不管这种闲事的。
阿澈笑道:“不错。嗯,碧雾,以后,也改叫你为阿雾吧。阿生、阿雾、阿澈,像是一家人一样,我喜欢。”他自得地笑不拢嘴。
姜生有些僵硬地陪笑。
碧雾见他如此开心,虽不大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但也莫名高兴起来,眼底的笑意久久不曾消散。
一家人吗?阿澈把她当家人了吗?
百草邪医之所以称为百草邪医,一是说他尝尽百草,熟知天下药物,二是说他的医术邪乎。别人不能治的,他能治;别人不敢治的,他敢治。而且,大多数奇难杂症,他还真都能治好。
阿澈说对了,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郎中。
碧雾只喝了姜生开出的一帖药,立刻便觉得周身寒意减退不少。他的医术令她这个云梦宫的少主惭愧不已,深感自己以前只学到了皮毛。她云梦宫以巫术起家,以武术护航,以发扬医术。然而,这次她出来后,却一次次被迫认识到自己好像样样不行。
论武功,她打不过一个听雨楼楼主。论巫术,她救不回一个碧岚。论医术,她医不好一个自己。
这样的她,恐怕活着真的没什么可骄傲的吧?
这样的她,能洗刷冤屈,为别人报仇吗?
碧雾捧着半碗苦药,再也吞不下去。她失神凝望着远处茫茫的翠色,感到自己如风中飞絮,如水上飘萍,似有一种生命无可寄托无处凭依的痛苦。
“阿雾。”
温厚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她听不到,可感觉到了。
阿澈挂着让人安心的笑容站在她身边。他又喊了她一遍:“阿雾。”
碧雾忽然很想知道他的声音究竟是怎么样的。
应该是像他的笑容那样舒心,很悦耳的吧?如果用色彩来形容,应该是像那温暖的明黄色一般吧?
他好看的嘴唇一张一合,轻轻吐着她的名字,一下子暖了她的心,好比又喝下一碗神药。这碗药,让她忽然间起死回生了。
眼前这个男人的目光有着经历一切沧桑后的淡然。不知他有没有对自己失去信心的时候?
碧雾望着他问道:“阿澈,你曾经怀疑过自己吗?”
阿澈先看了她一会,随后低眸回忆道:“有一次,我做错了决定,更糟糕的是,出现了连弥补都无法弥补的后果。之后有段时间,我曾一直怀疑自己,不相信自己。”
“那后来呢?”
“后来,”阿澈抬眸看着她道,“后来,你母亲开导了我。她说,付出了代价的人,理当得到自己的善待。善待自己,就是要相信自己。有自信的人会更理智,也一定会成功。”
娘这么说的吗?碧雾低下头陷入了思考。善待自己,相信自己吗?
如果缺少了自信,无论做什么事,她恐怕只会一败涂地吧。
娘说的对,她怎么能自己打败自己呢?
何况就算她能力欠缺,她也要尽力而为才是!她可是云梦宫的碧雾,碧岚的少主啊!
碧雾皱了眉,晃晃脑袋,甩去方才袭来的软弱和退缩。
“怎么了?是想通了什么,”阿澈接过那半碗微微晃荡的汤药,笑着问她,“还是——药很苦?”
碧雾抿唇吸口气,浅笑道:“不苦。姜生的药很好。”这碗药放了不少奇珍药草,有些是连云梦宫都无法办来的。她清楚这些药材的价值,她几乎是一口喝掉半个县城。她真没想到姜生这么舍得用药,不知是他向来如此,还是她托了阿澈的福。
“这半碗,我也喝了吧。”她从他手中拿过药碗,仰脖一饮而尽。
看着她,阿澈眼底有赞赏有怜惜,他玩笑道:“阿生的药若是不好,我们就去把他的药材偷了走人。”
碧雾被药苦得小脸快麻痹,眨着眼,没立时领悟到他此话是何道理。
“郎中无用,药材却无罪,我们带药再找别人去。”阿澈随口又一句。
“怎么没用?!绝对有用!这世上再没有比我好的郎中了!”姜生老远听到污蔑自己的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呛声过来。
待他走近了,他才忽然又成了结巴:“我,我,我能——能把,把她治——治好……”
阿澈笑了:“刚才那样说话不是挺好吗。阿生,你要想证明自己,就先把自己这小毛病治好吧。”
碧雾也认真道:“阿生,你明知病因,怎么不对症下药呢?”说着,她睨了一眼那个病因。她跟着他叫百草邪医为阿生,多喊了几遍倒也觉得亲切。
姜生眼角微微抽搐,对两人无语。
阿澈哈哈笑道:“阿雾,要不你给他开个方子吧。”他带碧雾来这里之前倒是没想到她也懂医术,只不过一个懂医的人把自己弄成那么糟,让他实在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碧雾细瞧了一番姜生,忽然嫣然一笑,道:“阿生,要不我替你收惊一下吧。”依她来看,他大概是以前被阿澈吓着了。
“饶——饶了我吧,”姜生高大的身躯抖了一抖,说话利索起来,辩解道,“我是——一时还不大适应,阿——雾,你这身子不先好好养个半月见不了效,就不要随便动用你的白巫术了。”
闻言,阿澈也正色道:“阿雾,古人有云,求木之长者,必先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先浚其源泉。如今黑巫师既出,你若不先把自己养好,何来一拼之力?”他早已看出,她凡事喜欢勉力而行,意志顽强,精神可嘉。这不是坏事,也是他非常欣赏的一点,但过犹不及,如果她虚耗自己的力量,却不知让身体休息,就非常糟了。
碧雾在姜生说出白巫术的时候,心头微震,转念想到他既能开药方,自然也是清楚她的病因,何况又是阿澈的朋友,知道她的背景也不足为奇,她想着也就不再惊讶。阿澈一番似乎意味深长的话,却让她心猛跳两下。他看出了自己的打算吗?
是的。刚才喝下药后,她也决定离开这里,去寻找真凶,去找黑巫师。所以,他才说拿药走人这样的话吗?所以,他才要委婉让她明白她没有一拼之力吗?
碧雾望着阿澈,久久不言。最后,她叹了一声,点头道:“你说的对。”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但就是因为很清楚,所以才会一直以真气支撑,干脆放弃了休养。毕竟连云梦宫都没法养不好她,她不知天下还有谁有回天之力。
如今她知道了,或许还是有人的。
姜生的重药让她又看到了希望。虽然她知道这只是治标不治本,除非她彻底放弃巫术,否则她就算养好了,也会重新虚弱下去。但至少养好了,让她能恢复力量。
阿澈见她妥协,欣慰地笑了。
姜生在旁听着他们两位慢如蜗牛的谈话,脸上不由露出沉思的神色。
他,好像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