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子山
头发紧绷绷地梳着个宫髻，面色蜡黄，似久病缠身，有股说不出的疲倦憔悴，但神情冷凝严肃，寻常的容貌因此显出几分端庄气质。
碧雾瞧着镜中，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这样一个三四十岁的普通妇人。姜生的易容术竟如此精湛，令她不禁咋舌。
她扭过头，正看到阿澈望着她的脸，似乎在追忆什么。再看他身后的姜生，正对她露出莫名的微笑。
碧雾转过脸又照了照镜子，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她又看他们，阿澈对她微微一笑，而姜生则在收拾他的工具。
“路上就先这样吧，”阿澈开口道，“阿雾，这两天先委屈你扮作我的妻子，等到了地方，你再恢复原来的样子吧。”
妻子？碧雾不自觉又瞄了下镜子。她这副样子当他娘还差不多吧？
她紧了紧狐裘，问道：“我们要去哪？”
“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阿澈像想起了什么，一对黄睛闪过精芒，嘴角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碧雾想不出来那是什么地方。阿澈看来很喜欢卖关子。有趣的地方，到底为什么有趣？她生出好奇来了。她相信，阿澈不会让她失望。相遇至今，他时常令她惊奇，又一直对她很好。她想，他带她去那里必然有很好的理由。
“为什么要去那里？”她问。
“到时你会知道的。”阿澈低头凝望了一会她的脸，又道，“我替你去取汤药来。”
碧雾瞧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发呆。待她回神，发现已经收拾完了东西的姜生正莫测高深地看着她。
怎么了？碧雾目光露出疑惑。
姜生心叹，碧雾啊碧雾，你怕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那样尊贵的人细心照顾的女人了。这不知是缘，还是命？若没有他，估计你也就香消玉陨了。
不过，她倒也配得上他。
姜生晃晃脑袋笑了笑。
碧雾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突然开口问道：“阿生，我现在这张脸，你照着谁来易容的？”她直觉这里面有古怪。
姜生看她，沉默了会，摸摸下巴沉吟道：“你现在的样子，和阿澈的妻子，眉眼有点像。”这算是自己的一次胆大妄为吧。方才阿澈肯定是看出来了，但却对他连个责备的眼神也没有，应该是已经释怀了吧。他自己何尝不该释怀了呢。
姜生看到碧雾眸中明显的震惊，心道这样做或许也能让她借此了解她的阿澈吧。
“阿雾，这两日记得脸不要碰水，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姜生嘴角含笑出了房门。
碧雾怔怔坐在房中。
他的妻子。阿澈的妻子。阿澈已经有妻子了吗？他已经娶妻了啊……
也是啊，他这年纪不早该娶妻生子了吗。说不定阿澈还有孩子了吧。哎，她都在想什么啊……
碧雾不明白为什么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却还是止不住内心的那股失落。是失落吧？怪不得他方才那样凝望着她呢。是在想他的妻子吧？
碧雾看着镜子中那个看似平凡无奇的女人，忽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第二天，姜生成了身材魁梧却模样老实的马车夫，驾车载着碧雾和阿澈一路向北而去。
三人中唯有阿澈没有易容，但他功夫高深，气场一换就像变了个人。出门前他还是教书先生似的好好先生模样，上了车他已是走南闯北的小商人。小商人虽生意做得不好，却是个深情之人。眼下，他从老家接回生病的发妻，打算到京城求医住一段时日。
碧雾是越来越看不透他，觉得他像是被云雾缭绕的高山，隐约看到他的崇高陡峻，却又弄不清他的具体位置。她开始秉持远观的态度，对他有礼也有着疏离。但她往常就是看起来傲然少言的人，虽然心里的态度似乎有点改变，但表面上并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阿澈似乎也没觉出异样。两人在同一辆马车上，他看书，她假寐，左右各据半边，气氛倒也显得平和安静。阿澈偶尔放下书卷望一望她，眼底总有一份不自觉的温柔。
到了傍晚，三人在城里客栈打尖，要了两间房。姜生自去下房休息，他们假扮夫妻的一对则要了间中房住。阿澈叫了几样素菜和白饭进来，招呼碧雾吃。
“阿雾，简单吃点吧，”他替她夹着菜道，“多吃点，身子也好得快。”
碧雾不看他，自顾自拿起碗筷吃起来。
阿澈也不以为意，见她吃了，自己也端起碗来。
两人默默吃完饭。碧雾坐在椅上不动，低着头像在沉思。
阿澈在她眼前轻轻挥了挥筷子，对她微笑道：“晚上你在床上休息吧，我打坐。”扮夫妻虽然最不容易引人耳目，但也有不方便的地方。这一路上两个人不能分房睡。阿澈在这事上本来没想什么，如今却觉得自己是疏忽了。怪只怪姜生刻意将碧雾易容成那副模样，当他娘太年轻，做他女儿是瞎扯，说是姐姐妹妹又不大像，还不合情理，只能扮作妻子。
当时他脱口请她委屈扮两天妻子时，他还觉得这很自然。但此刻，要共度一夜，他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像是占了小姑娘便宜。碧雾云英未嫁，怎么说他也该替她想到，该为她维护名节。但事已至此，如今他也只能做这权宜之举了。
碧雾所想的却不是阿澈在想的问题。她听后点点头，问他道：“阿澈，你知道外面有什么消息吗？”已经三天过去了，她想知道碧岚究竟怎样了，江湖又因两大世家千金的死掀起了什么风浪？
虽说听了阿澈的话，先养身体静观其变，但她心底终究是不大踏实的。她没忘了自己还有冤枉待洗刷，还有真凶待追查，还有那个害了碧岚又想杀她的黑巫师要对付。这两日住在姜生的庄院里，像是与世隔绝似的，什么都不知道。但她相信，阿澈肯定知道，只是他没有和她说。
都是不好的消息吧。或许他大概认为她知道了也于事无补吧？但无论好坏，她认为她也都该知道。
阿澈闻言，放下手中的筷子，声音微有低沉道：“阿雾，碧岚死了，而且，她也被认为是你杀的。”
碧岚真的走了……碧雾心里像被又击了一掌，但脸上并无波动，沙沙的嗓音平静问道：“东方世家和金刀门有什么动静吗？有——到我们云梦宫去吗？”
“东方世家和金刀门正悬金搜寻你，倒是没找云梦宫麻烦。”阿澈有些好笑地道，“阿雾，你项上人头如今已值万金了，连听雨楼也出了千金找你。”那任恕还真怕这淌水不够浑，非要再搅上一搅。
“是吗？”碧雾淡淡应了一声，没把这个放在心上。知道云梦宫没有麻烦，她就放心多了。
“黑巫师有线索吗？”她问。
阿澈对她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明确的消息。”不过，京城里却有些不太平。他心忖，只希望事情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
阿澈提起另一件事：“另外，你外婆出关了，据说要对你大义灭亲，你回去的话就等着被送去武林大会公审。”这老宫主出关时机如此之巧，耐人琢磨。
碧雾闻言猛一抬眸，目光从他唇处上移，对上他平静的双眸。
“外婆出关了？”二十年未到，是武功提前大功告成了吗？还是外婆察觉到云梦宫有事才出来了？
碧雾想着她外婆——云梦宫宫主碧陌出关的事，一时思绪纷乱。大义灭亲吗？印象中严厉冷情的外婆做出这样的决定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她要不要去找她一下呢？外婆会不会相信她是无辜的？
阿澈轻点了下头。碧雾没有再问。两人相对静默了一会。
阿澈忽然道：“阿雾，你外婆是不是白巫师？”
碧雾嗯了一声，又道：“不过她后来一心习武，自从创了云梦剑法后，从未对人施术。”
“是这样吗？”阿澈沉吟道，看着她道，“那她还是有可能能治好你的耳朵。”
他很在意她失聪的事吗？……碧雾望着他，摇了摇头。虽然她也想恢复听力，但聋了就是聋了，浩奈的魔音伤害不是寻常白巫师所能治疗的。她外婆虽是碧氏的族长，但听说灵力已在三十年前与黑巫师的斗法中耗尽了。所以她干脆放弃了巫术，转而追求武术，想借武术让碧氏一族存世下去。
阿澈微微凝眉，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对她道：“你吃药后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早起。”路上不方便煎药，为了不断疗程，姜生做了药丸以便碧雾服用。
碧雾望着他，心神不觉被他眼中那抹的温柔吸引，似乎看到他的嘴在动，但却没看清他在说什么。她想着那样的目光有什么含义，想着为什么他会对她这么好，想着若是被他如此关注一辈子好像是件很幸福的事。他的目光，仿佛是在她寂静孤独的心的原野上，吟唱了一首歌，柔软地像清风吹拂的草丛，轻缓地如散步的浮云……
平生不曾发痴，才会发痴，便害发痴。
阿澈看到碧雾此刻眷恋却又迷茫的眼神，心莫名一震，也一时痴痴。但他很快醒过神，压下那股起伏的情绪，若无其事地把桌上碗筷收拾进食盒，拎到房外门边放好让店小二收走。
他关上好门，转身见碧雾依然望着他，开口问道：“怎么了？”他不自觉地错开视线，让自己只看她的发髻。心又跳快了。真是的。他到底在激动什么？不就是看出碧雾对他有情意吗？阿澈有些好笑自己为何会像个初恋的少年般禁不起注视。那样痴痴的目光，他看过的还少吗？以前没感觉，现在见碧雾如此，倒怎么欣喜起来？
“没什么。”碧雾这次看清他的话，答了一句。
她沙沙的嗓音轻轻地飘过来，夹着似有若无的叹息，撩得阿澈的心像被一只小蚁爬过。阿澈心下叫糟。他竟对碧雾生出绮念了？！对晚辈的爱惜之情，在不知不觉中换成了男对女之间的情意了吗？……
看着碧雾走向床铺的背影，阿澈忙收神静心，悄悄呼出一口气。
弹指熄灭微火，房间一下陷入昏暗。阿澈危襟正坐，闭目运功让自己进入天地澄明的境界。
碧雾和衣躺在床上，脸向外，望着椅中那挺拔笔直的侧影，视线从额头到鼻子到下巴，一点点下滑，再一点点上行看了一回，忽然叹了一声。
没想到用心一看，阿澈是这么好看的男人。可这个好看又好心的男人，却已经属于另一个女人。
碧雾转身仰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眼，心里一下苦涩不已。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上阿澈了。但是，她的骄傲不会允许自己去抢夺另一个女人的所属物。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喜欢自己的丈夫被别人觊觎。迟了就是迟了，她没理由因为自己的喜欢而伤害别人。虽然本朝律法允许男子娶妾，但不要说她绝不肯委屈自己做妾，而且也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丈夫拥有其他女人。一妻一夫，这是碧氏一族的传统，也是碧雾从小心里扎根的想法。
她碧雾喜欢的男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她绝不会招惹他。
所以，即使她现在心动了，她也会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阿澈依然是阿澈，阿雾依然是阿雾，仅此而已，到此为止。
只是，刚发现喜欢一个人，结果却只能在心里远观，真是不怎么好的感受啊……
碧雾心底叹了一声，怀着自己肯定会淡然的想法，闭眼睡去。
阿澈说，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他的话向来有准头。这确实是个有趣的地方。
但碧雾觉得，有趣之外，这里更令她震惊。
他们三人到了京郊，不往城门走，而是驱车到了城北。穿过密林，马车在一座山前停了下来。阿澈先下了车，碧雾随后探出头，楞了楞。
是这里？她以目光询问阿澈。
阿澈微微一笑道：“再走一段山路就到了。”
高大魁梧的姜生已经拿下行李，等在一旁。
“走吧。”阿澈背了碧雾的琴囊，率先踏上上山的石阶小道。
碧雾抱着自己的包袱，一时觉得自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民似的，目光呆了呆，随即回神后忙跟上去。
她实在是太惊讶了。虽然她常年呆在云梦宫，但却不是孤陋寡闻之人。但眼下发生的事情，依然让她仿佛坠入梦中。
这不是座普通的山，若她没猜错，这是本朝君主天氏的宗庙所在、龙脉所在——天子山！方才他们驾车经过的山林，恐怕就是皇帝的禁苑！而据她所知，皇宫也是依山而建，就坐落在天子山山脚下。
碧雾望着阿澈的背影，头皮微微发麻。虽然曾推测过他的身份，但始终没去正视，如今，天子山就在脚下，皇宫就在不远处，叫她不得不面对他非同一般的尊贵身份。早该想到了，那么熟悉她母亲白圣女的人，全天下能有几个呢。
她看到无论林中，还是山脚，在不同的角落都有穿着戎装的士兵隐蔽把守。他们绝对没有眼瞎，碧雾甚至能看出他们个个功夫高深。然而，他们对他们三个却视若未睹，连上前盘问一声都没有。是谁的存在，让他们噤声？
碧雾又望了望身前的阿澈，心里默默念道：阿澈，原来你放弃的是天子之姓吗？
碧雾跟着他走，一转弯已到了东面山腰，看到眼前的景象，她不由脱口道：“这是哪里？”为什么在天子山上居然会有一个小村落？那依次错落的小院，院前栽桃垂柳，怎么看都不像是用来祭祀的宗庙，倒像是江南寻常的民居。
阿澈究竟带她来到了什么样的地方！
“一个有趣的地方。”姜生在旁笑着随口道。好久不曾回来，还真想念。
不过碧雾没看着他，所以也没听到他的回答。待她见阿澈不说话，才回过头来瞧他。他于是笑着又对她道：“这里是桃花源，曾住着些有趣的人。”
姜生说着看了看阿澈。阿澈摇头笑道：“这算什么桃花源，不过天下若能处处如这里这般清静安宁，倒是极好。”只是难啊。好不容易太平了几年，又有人想兴风作浪了。
姜生点头称喏。碧雾一时没看清他们对话，微微皱眉，但她也没多问，只道：“天子山上的桃花源……确实，是个有趣的地方。”不过，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寻访趣人？还是——趣人想请她在此做客？
碧雾望向阿澈，目露疑惑。
阿澈道：“阿雾，你先跟阿生去他那里，我随后就来。”他又对姜生说了两句，姜生又颌首。然后，他就走了。
碧雾没有看他离去的方向，只是淡淡对姜生道：“走吧。”她望了望宁静的小村落，忍不住心想这其中哪一间是他的住所。
姜生笑了笑，领路走在前。
经过村中央的时候，姜生忽然回过身，朝旁边的院子努了努下巴，对她道：“阿雾，那是他的房子。”只不过也好久没住了。姜生笑着想，不知这个碧雾会不会让浪迹天下的人安定下来？
“嗄？”碧雾表情一时空白。告诉她这个干嘛？她脸上有写着好奇吗？
“在我那针灸完，你的阿澈要是还没回来，你就自己过来这吧。”姜生笑着说完，便又迈步往前走了。
“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