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背后的蓝天2
不过他并没有等到那个时候，他的运气很好，等来了“那个人”的提前出现。
他在孤儿院的第二年春天，“那个人”就开着气派的轿车来了，说是要接他回城去。
不知道“那个人”用了什么方法，打发了他的原配夫人，他这一次来，是要名正言顺地接回自己的儿子。
所以，身为人子的他，也就乖乖跟着走了。
江慕北最初包容着云乔的一切，都是看在当年的情分上。而且接受她，远比接受一个陌生的女人要容易许多。
只可惜，他认出了她，她却把童年的所有回忆都当做了噩梦一般，统统遗忘在了记忆外。
云乔听着他说起那些事，再忍不住去看他的脸，仍是无法将他和模糊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合。
小时候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她那时候性格淡漠，并不会将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记在心上，所以即使今天听他说起，她一时也仍然无法记起所有的情节。
“别看了，我现在的样子的确跟小时候差了很多，你认不出来也不奇怪。”
十五岁的他，个头不高，还完全是一个小男孩的长相。后来个子长出来了，样貌也变了，现在让他自己去看小时候的照片，他也几乎认不出来。
“所以，其实你从头到尾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对不对？我的小把戏你都清楚，不过是因为同情我，才纵容我做的那些事。”
江慕北想了想，说：“老实说，你的样子倒是没怎么变，两年前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已经怀疑了。后来证实了你的身份之后，还没等跟你套上交情，你已经气势堂堂地跑来找我挑衅了。我想了想，觉得毕竟是认识的人，让你利用一次又怎样，权当帮个忙。可是后来你被你养父砸破头那次，我才忽然意识到，你其实挺可怜的……”
云乔瞪他。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瞪什么瞪，本来就挺可怜的，压根就是朵新社会里的苦菜花。”
“也是从那时候起，对你有了怜惜的心情吧。后来越是看到你因为钟家负累，就越想救你脱离苦海。只可惜你自己太不争气，被钟百川伤害利用一次又一次，还仍然傻傻地跑回去。所以我气极了，也想过放弃你，何苦让自己跟着你受气受累？”
云乔认真地问：“那你为什么没有放弃呢？”
这次换他瞪她了，“故意装傻是不是？你真当我能力非凡，对感情也可以像水龙头那样收放自如吗？”
她眨了眨眼睛，偏要故意追根究底：“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
他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叹气，说：“笨蛋，因为喜欢你啊。”
当他不敢承认吗？说出来又怎样！
他一声说得响亮，反让云乔开始不好意思了。
因为他们此刻还置身在医疗帐篷里，他的那一句话，旁边的医生护士还有打吊针的病患，全都生生听了个清楚。
末了，云乔几分感慨地说：“人的际遇真奇妙，十几岁的时候遇到你，那时候怎会想到，长大之后这个人会成为我的爱人。”
江慕北也一本正经地说：“是啊，如果知道长大后会受你一番连累，那时候一定躲你远远的。”
她挑眉瞪他，“怎么，后悔了？”
他想了一下，故作认真地问：“如果我说后悔了，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她作势将手伸到他的脖子上，恶狠狠地说：“敢点头就掐死你！”
他作罢地摇摇头，一脸受委屈的表情，“罢了，虽然是悍妇，但也是自己找的，我认了。”
户外的雨早已经停了，抬头看出去，乌云竟然褪去大半，天空一角甚至露出了微微的蓝。
人生兜兜转转，但既是注定的缘分，就总有一天会到来。
又待了几日，江慕北额头的伤已经结疤，他们也决定回F市去了。
原本云乔还想再待一段时间，可是跟陆曼华碰面之后，她坚决支持她跟江慕北回去。
“江慕北为了找你都出来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公司应该也忙吧。”
云乔就说：“所以我是想让他先回去。”
陆曼华不赞成：“这边的工作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解决的事，你本来就是临时起意跑来的，先回去，等以后想来的时候再来呗。反正短期内，我也不打算离开这里。”
云乔想到她跟季文韬的事，有点不放，：“你留下来，那季文韬怎么办？难不成他也跟着你一起留下来吗？”
陆曼华摇了摇头，“他是听说我在灾区，慌张之下才仓促跑回来找我的，那边还留了一堆事情等着收拾。我让他去把那些事都处理妥当了，再回来找我。可是，你是知道的，那些事处理起来，只怕不会轻松。”
云乔忍不住叹气。
陆曼华拍拍她的肩膀，调侃道：“你现在不是掉幸福窝里去了，还叹什么气啊？”
云乔皱眉，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轻松，“我是担心你啊。”
“不用担心我，我也会找到我的幸福，我保证。”
云乔虽然还是担心，但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嘱咐了半天，她跟着江慕北踏上了回程的车。
回来之后，江慕北跟她说：“爸爸让我们回去一趟。”
云乔听到要去见他父亲，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
江慕北也看出了她的犹豫，就安慰说：“爸爸不会让你难堪的，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个宽容的父亲。”
云乔看了看他额头上的伤疤，“我害你受伤，你爸看见了肯定心疼死。”
他却不以为然，“我得感谢这个疤，不然哪能把你拐带回来？而且这个疤的位置和你的那个疤一样，是只有我们才有的特殊标志。”
云乔拿他的理直气壮没办法。
不过也有些佩服他的豁达。
他父母当年的那一段往事，曾给他的童年带去无尽的羞辱和伤害。她听着他说起上一辈的故事，心里甚感唏嘘。可是如今看他对待他父亲的态度，虽然谈不上亲昵，却也是尊敬有加。
“你没有恨过你爸爸吗？”她忍不住问。
他怔了片刻，笑了笑说：“没什么可恨的，那是他们上一辈自己的选择，我无权置噱什么。何况，如今他已是迟暮之年的一个老人。”
“可是，我即使到现在每每想起我的父母，还是觉得恨他们。”
恨他们的遗弃，恨他们的遗忘。
“所以，即使钟百川对你再坏，你却认定了他曾经给过你亲情，才会一直对他隐忍退让。”
她点点头，“是啊，虽然这些年过得很压抑，但毕竟是他给了我一个家庭。”
“我会把‘名都百货’的经营权还给他，滨湖新区的那家店也一并送给他。江北集团原本就不在百货行业中求生存，老实说，分神去经营它们还真挺伤脑筋的。”
云乔摇头，“不用了，如今的他也和你父亲一样，已是迟暮之年的老人，不必再给他争强好胜的机会，我只想他能安度晚年。”
虽然可以预料，他的晚年岁月里，少不了要对她和江慕北骂骂咧咧。
“云乔。”
“嗯？”
“找个时间，我们去把复婚的手续办一下吧。”他说，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她将头靠到他的肩上，微笑着回道：“好。”
复婚手续办好之后，云乔重新搬回了江慕北的公寓。生活恢复了往常的忙碌，平日里准点上下班，原本过得十分平静。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她却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她。
她起先还没有太放在心上，只当是自己太敏感了。可是后来，那个跟踪她的人甚至有几次就出现在离她不足十米远的地方。
她开始有些慌张，就对江慕北说了这件事。
之后几天，江慕北再忙都会开车载她一起上下班。但那种被跟踪的紧迫感却仍是在，好像那个人已经锁定了她为目标，一直都在伺机行动。
江慕北找了朋友来插手这件事，那个人的跟踪行径果然很快就被撞破了。不过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唯有自己小心一点。
距离最近的一次，云乔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五十多岁，花白头发，黑瘦的样貌。
云乔反复地回想，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的，越想越觉得眼熟。
终于有一天恍然想起来，竟然是之前在湖边就遇到过的那个拾荒的老人。
他虽然看起来很落魄，可是眼睛仍然显得有神，云乔想起了他之前看到她的样子，总是目光闪烁，却又不愿避开去。
如果怀疑他是什么危险人物的话，好像也不合适，因为从那次在湖边遇到他算起，他已经跟踪她很长时间了，可是至今也未对她做出过什么伤害的举动。
江慕北问她是不是认识的人，她很努力地回想，朋友也好，商场上得罪过的人也好，都想了一遍，也没有想起有这号人来。
直到有一天，他再次出现在他们公寓的楼下。云乔忍不住了，让江慕北陪着她，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他看到他们过来，显得有些慌张，掉头就想跑掉。
可是跑了几步之后，他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云乔站在几步之外，几分防备地看着他，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一直跟踪我？”
那人的肩膀微微挺了一下，转过身，抬起头来，第一次正视她。
“我……”他看着云乔冷淡的样子，又有些犹豫了。
“如果不是看你没有做什么过激的事，我差点就准备报警抓你了。你这样天天跟着我，已经给我的生活造成了困扰。所以如果你认识我，或是找我有什么事，请痛快一点说出来吧！”
他看了她良久，嘴唇一直在哆嗦。终于，他开口说了：“我……是你父亲。”
云乔怔在当场，等回过神来，几乎是凌厉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地从嘴唇里吐出一句：“别开玩笑了！”
她掉头就走，跑得飞快，江慕北连喊了她几声，她也全然当做耳旁风，转眼已经跑进了公寓的楼道里，看不见了。
江慕北没有跟着走开，他留下来，自然是想听一听眼前这个老人的话。
他的身份应当不用怀疑，因为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跑来认亲，更不会悄不声响地跟踪了这么久，只为编造一个骗局。
老人看着他，表情里有自责也有难堪。他知道不应该说出来，即使说了，孩子也理所当然不会认他。
“叔叔，不介意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谈谈吧。”
江慕北在两个小时之后才回来。
他推门进来，就看到云乔站在阳台上发呆。
“那种人一看就是个骗子，街上现在多的是这种蹩脚的骗局。”她责难，语气里尽是不满和不屑。
江慕北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你知道，他不是骗子。”
云乔动怒了。
“那又如何？既然抛弃了我，现在突然出现是想做什么？看他那副穷困潦倒的样子，不会是看到我现在过得好了，就想着找我讨要一点救济吧。那可真是难为他，居然还记得世界上有我这号人……”
江慕北握住了她的手，对她摇头，“别说气话，说得再难听也只是伤害了你自己而已。何况，我刚刚听他说了一些事，知道这里面有一点误会。”
“我不要听！”她愤怒地打断他，“管他有什么理由，统统都是借口。我看他就是个骗子，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
“他说，两年前我们结婚的时候，曾从杭州给你寄过一块玉佩，有这回事吗？”
云乔愣住了。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什么骗子，的确是你的父亲。”
“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她想躲开。
亲情从小就是她心里的一个桎梏，这个结已经在她心里打了三十年了，早已经成了死结，解不开了。
“你还是听一听吧，听过之后，再决定怎样处置这份父女关系。你父亲说，当年把你送到孤儿院也是迫不得已。他和你母亲是打工认识的，那时候两个人都年轻，也没有结婚。后来，他因为在工地上和人打架，误杀了一个人，被判了二十年的刑。你母亲生下你的时候，他已经进去坐牢了，因为没能力养活才送的孤儿院。直到前两年他刑满释放，才跑去孤儿院那里打探你的消息。得知你被一户有钱人家收养了，他左右权衡，才没有去找你。他说，当有钱人家的女儿总比背着杀人犯女儿的名声要强，所以他并未打算和你相认。”
云乔手心捏得紧紧的，“既然说得这么好听，现在又跑来打扰我做什么？”
“前段日子，你母亲过世了，他大概也是因为上了年纪，觉得孤单，才想着来看看你吧。”
云乔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
“也许你有立场去责怪他们，毕竟他们生下你又抛弃了你。可是你心里明明还是想找到他们的，对吗？”
她蹙眉看了他一眼。
“两年前在杭州，你不是依照邮件上的地址找去过一次吗？你父亲说，其实他就住在那里，是故意让邻居骗你的。他们不认你，心里也一定不好受。否则他们日子过得那么清苦，大可以早就来找你求助。我想，如果你知道了他们的处境，也绝不会真的坐视不理。云乔，你一直让‘亲情’这两个字困住了自己。你父亲的出现，或许正是为了解开你的心结而来。不说你一定要谅解，但至少也别因为这件事，再次让自己难过受伤。”
“我不会因为他来找我了，就会原谅他接受他。也许他有他的苦衷吧，但我亦有了我自己的生活，我做不到那么释然。”
江慕北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话虽然说得生分，但相信时间会是最好的良药，等过段时间她平静了，想通了，就会有另一番态度吧。
“你父亲那边，我会负责安置好。等有一天你愿意见他了，再跟我说。”
她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了句：“好。”
其实她知道江慕北是对的，亲情困住了她，如今她终于能从这个阴影里挣脱出来。亲生父母虽然抛弃了她，也不是全无理由。
她也许一时意气难平，但伤口再深也终有一天会结疤，会痊愈。
生活，也会朝着幸福地方向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