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屏开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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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屏开射雀(未稚)

楔子

弋蟾犹记得,那年御花园里的孔雀花开得格外绚烂。

孔雀花原是她家乡的喊法,因其花色透紫间绿,远看似孔雀开屏。花瓣越层叠,越显得颜色极浓极艳,仿佛蘸了新研的墨,直直地泼洒上去,那香气便饱满得从花心溢出来,顺着枝缝淋漓往下滴着。这万花如绣的盛况,对于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而言,无疑已是极致。

但弋蟾并没有那些妃子们扑蝶赏花的好雅兴,她已经藏身在树丛中一整个夜晚,只为了等待最后的主角登场……大祁王朝第十六代皇帝,赵胤临,仅用一道圣旨便灭了她满门的人。

一身灰青布衣,很容易与枝叶融为一体,豆蔻少女的脸上还有弗经雕琢的娇稚,但眼神却是超过了她这个年纪的淡漠和平静。

弋蟾摸着腰间的薄鞘短剑,指骨收张,腕法老道,可见是自小习武。然而作为刺客,她毕竟少了些视死如归的杀气。甚至在看到赵胤临走进凉亭时,她依然是这副寡淡不兴的态度,相比于报仇雪恨,她更像是去执行一个任务,而不在乎结果输赢。

“窣。”突然一声异响,弋蟾下意识地低头看去,竟是一只毛皮乌黑的貂儿蹲在她脚边,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她。糟糕!弋蟾心惊了一瞬,紧接着便闻耳边轻小一声“不白不要乱跑”,一个锦袖环佩的少年跟了过来,“不白,不白……”

他的声音清澈甜润,似金猊兽炉里佛手柑的香气把人醺得宁神又恍惚了去。那少年摸索着蹲下身,想来是要寻回他的黑貂。

弋蟾暗暗提了口气,却听见那少年低声又道:“你不用怕,我看不见你。”

他慢吞吞地摸到那只貂儿抱在怀里,细白的手指抚触它的毛皮,像是等了一会儿,才兀自咕哝道:“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但我的鼻子很灵的。你是个……女孩子吧?”

也不等对方回应,他描述起她身上那种微渺好闻的味道,独属于少女的温软粉香,极细腻的一缕,在这满园浓酽的花香中反而更加沁人心脾。她定是在这里守候许久,以至于气息里也浸染了露水的湿冷,“唔……你应该比我小……”

少年的眼睛始终盯着地面,而弋蟾便趁此暇隙细细注视着他,这孩子顶多比她年长几岁,黑发齐腰,尚未及冠,却已生得玲珑漂亮,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剔透,但眉心有一粒红痣,流露出某种混合了雍贵与妖冶无匹的美丽。

想必是哪位皇子吧?弋蟾淡淡地想。

“锦巳,”不远处的金冠龙袍男子笑着唤他,正是年轻的皇帝赵胤临,“过来陪朕吃酒。”

锦巳?原来他是先帝的宠妃……莲妃的独子赵锦巳,赵胤临同父异母的弟弟?弋蟾若有所思地握紧手中短刃,那少年抱着黑貂离开前对她留了一句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皇帝哥哥不是坏人。”

他分明知道她行刺的对象是皇帝,却不加阻拦,反倒有些助纣为虐的嫌疑。

弋蟾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始终冷凝的脸上首度浮现动容的神色,但笑意转瞬即逝。他的直觉……很敏锐啊。她其实是个不称职的杀手,因她根本没有杀人之心,何况她这一出手无异于送死,而她赌的就是这条命……之所以伪装自己站在这里,便是为了争取活命的机会,因为最终决定她生死的是殷太后,如今在皇宫内独揽大权的女人。

只是……那样一双剔透无瑕的眼睛,怎么竟是瞎的呢?

弋蟾在心里默默念道:若我今日能够活下来,一定同你问个明白。

她当即拔剑出鞘,正欲飞身而出时,忽闻耳边一道熟悉的声音……“陛下,太后有请。”

那眉目端庄的中年女子似不经意地往她这边看了一眼,递出一个阻止的眼神。她是尚宫局的首席尚宫秋玉,殷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女官。

千钧一发之际的出现,也意味着太后的试探到此结束。

弋蟾紧悬的一颗心终于回归原位,她用自己的贸然冲动换回了太后的信任。她知道……其实下旨抄了秋尚书一家的是太后,但她必须装作不知道,并天真地将罪名转嫁到毫无实权的傀儡皇帝身上,怀着满腔仇恨前来弑君……才能骗过殷太后的眼线,得以苟活下来。

宫门一入深似海。从她只身踏上这天衢起,便已没有回头的余地,可她不曾后悔。

或许今后的命运会更加残酷多舛,无数善良的魂灵也会被权欲和寂寞腐蚀得支离破败,但是啊……

许多年后,当秋弋蟾孑然置身于射雀宫,恹恹地看着窗外韶光飞逝,病酲未醒。她已经遗忘了那些过往,却依然能够清晰回忆起御花园里的那番光景,云英深处的少年,他一低头,孔雀花便落了满身。可他的眼神如此的安宁,那种如似流水穿石的平服多情,令她的心在沉湎的同时泛起温柔的漪沦。

也是在那时坚定了信念:只要活着,便总有一个人值得想念。

第一章 乌云珠1

永裕七年春,京都一片繁荣锦绣之景,烟丝拔绿,黄鸟登枝,桃铺绵群若垂廉。

冬日的清寒早在三月的熳丽春光中逐渐式微,此时御干门外人流不息,自除夕宫宴以来已是难得的喧豗。因殷太后垂帘听政,特许宫人每隔五年便可回乡省亲一次,时长半月,且预付半年俸禄以供行旅用度,可谓安抚民心之策。

“站住……你!”

陡然一道厉喝,为首的侍卫喊住一位行色匆匆的青衣宫女,“你怀里藏了什么东西?”

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年轻宫女,清瘦的脸上满是惊惶的神色,闻言分毫不敢滞留,反而走得更快,“啪啦”,怀里的珍珠串子和翡翠玉镯便一齐掉落地上,顿时引得四周侧目,“我……我……”那小宫女一着急便红了眼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青衣本是皇宫内最低等的宫女,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的珠玉俸禄?“大胆奴才!竟敢偷窃主子的东西!”那侍卫不由分说地要拉她去尚功局问罪。

“不是的,我没有偷!这些都是殿下赏赐给我的!”小宫女哭着辩白。

侍卫显然不相信她,“哪位殿下?”

“是……是锦王殿下!”

那侍卫因这鲜少被人提及的头衔而愣了一瞬,忽听得耳边轻巧一声:“发生什么事了?”便见一个着藕色纭绣宫服的少女迎面走来,二八芳华,正是模样和品性即要成型的年纪,那少女本就生得山眉水眼,杏脸桃腮,仅论容貌已是出人一等,但她的笑容太过妥帖,添一分减一分都要不得,难免给人老成世故之感。偏她素面无妆,又梳着宜春双挂髻,簪以最普通的璎珞为饰,倒使得本人看上去尚显青涩可爱……这种毫不张扬的青涩娇态反而令她在宫中格外讨人喜欢,左右逢源。

众人只见她轻步如莲一路走来,楚腰婀娜,竟似踏落一地堇荁枌榆的繁香。

侍卫瞬即换上笑脸,“原来是秋司乐,失敬失敬。”

他作势行了个礼。谁不知道秋家的姑侄二人……一个是尚宫局尚宫秋玉,一个是尚仪局司乐秋弋蟾,可都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他得罪不起,“这奴才偷拿了主子的东西想私运出宫,还狡辩说是锦王殿下赏赐给她的。”他将事情经过简单说明了一番,“您看该怎么处理?”

弋蟾转而细瞧那青衣小宫女几眼,因笑道:“我认得她,她确实是锦王爷那边的丫鬟。”

小宫女立刻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抢着解释道:“秋司乐明鉴,奴婢确实没有偷东西!是锦王殿下体恤奴婢家中贫苦,又因莲妃娘娘早已过逝,这些珠玉首饰留着也无用,才打赏给奴婢的……”

既是他母亲的遗物,又怎会轻易送人呢?弋蟾心思一转,反是问她:“锦王爷最近可好?”

她已有两个多月未曾看到锦巳了,只因最近太后这边的事情纷繁芜杂,她根本无暇分身去宣翊殿看他。而今他却让自己的宫女将这些珠宝带出来,恐怕绝非“打赏下人”这么简单……所以她故意岔开话题,只是不想再追究下去,何况这小宫女着实不够机灵,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给旁人听去什么蛛丝马迹,恐怕对锦巳现下的处境不利。

弋蟾暗自思忖:看来今日务必要抽空去一趟西苑才好。

见那小宫女露出诧异的神情,弋蟾莞尔又道:“我从前在西苑当过差,锦王爷身子不好,一到寒热更替之际便极容易染上风寒。”

原来她和锦王是旧识,而自己刚被调到宣翊殿不足半年,难怪不曾见过她……小宫女听对方一番言辞也觉得她善意亲切,便如实回答:“殿下前些日子确实有些不适,奴婢已经喊太医来瞧过了,太医说不打紧,另外配了几副药,嘱咐奴婢们按时给殿下服用。”

弋蟾闻言蹙眉,“殿下染病,你却先急着回乡探亲,那殿下该由谁去照顾呢?”她的语气依然温和,却隐隐透露责备之意。

小宫女顿时吓得面色煞白,“奴婢该死!只因奴婢惦记着娘亲的病……”说到后来竟是哽咽不已。

弋蟾并不想真正为难她,之所以说那些话,无非是提醒她需尽心服侍好自己的主子罢了。见对方哭得雨打梨花弋蟾也觉得索然无味,正预备打发她走时,却在看到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时沉了脸色,语气一刹变得冷淡:“太后体谅你们思家心切,才特许你们返乡探亲,以尽孝道。但也应该是在完成自己分内工作的前提之下,你如今却置主子的病况不顾,是否本末倒置了?”

小宫女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知错了,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她这磕头告饶的幅度过大,以至于怀里裹着玉器的包袱也一并泄露出来,而弋蟾在看到其中一颗黑色珍珠时暗暗吃了一惊,不等对方发觉便已直接取过她怀里的包袱,“这颗乌云珠也是锦王殿下赏赐给你的?”

小宫女不知何故,一径点头说是。

“撒谎!”弋蟾神色骤厉,“这乌云珠本是我送给锦王爷治他的眼睛的,他怎么可能会打赏给你?真是不知好歹,你分明就是个偷儿!”她转身朝侍卫抱歉一笑,将包袱递过去,“这丫头真会做戏,我险些被她诓骗了去,如今看来确实是她偷拿了这些东西,麻烦侍卫大哥将她送到尚功局去查办。”

“不是的……秋司乐……奴婢没有偷东西……”

小宫女哭喊着被带走,弋蟾握紧了那颗表面凹凸不平的乌云珠,手心竟满是冷汗。而她一转身便迎上秋玉平静注视的眼光,忙欠身行礼,“玉姑姑。”

面前的女子约莫四十岁上下,一袭紫色倭缎缕金百蝶裙裳,腰间束以明黄绶带,并系浅绿色印花宫绦。乌发盘成朝云近香髻,分四角配以镂空穿枝菊花纹钗,面容丰美,贵而不奢,处处彰显着此人不凡的地位,便是尚宫秋玉……她的姑姑。

秋玉不露声色地一笑,“不过是个宫女,何至于让你这般失态?”

她虽是秋家的人,却因庶出的身份自小便被送入宫里,与秋家再无瓜葛,又得太后恩荫,秋家被抄斩时她才能幸存下来。但这个从未谋面的侄女始终教她琢磨不透……弋蟾身上有一种超出年纪的成熟和稳重,自她三年前放弃报仇的念头,替殷太后办事以来,便一直谨言慎行,更将心思藏得极深。虽如今被提拔为尚仪局司乐,官居正六品,或许凭她的容貌和心志……她本可以获得更多,但她素来恪守本分,从未对人说过一句重话。即便是在尔虞我诈的后宫之中,她的人缘也是极好的。

秋玉心里同样清楚,这一切或许只是她伪装的表象,正如当初她在太后面前所说……“我如今还杀不了皇帝,所以我必须活下去,把自己磨炼得更强!”便是这份胆识最终赢得了太后赞赏,将她收为己用。

“侄儿可是有做得不妥的地方?”弋蟾垂眉顺目,一副虚心受教的态度。并非刻意地低声下气,但对于她的姑姑,她始终怀着三分敬意,七分畏意。

她知道,尽管姑姑已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但如果太后要她死,姑姑一定不会为她求情。

“无人的时候便不必如此拘礼了。”

秋玉停住脚步,有意将弋蟾领到西苑延廊,这里本是宫内偏僻之地,因地质阴湿,又鲜见阳光,花木极易枯芜。且苑内亭台楼阕多已斑剥陈旧,与皇室的浮华逸乐相去甚远,故而常用来幽禁身份特殊的皇亲国戚,待遇竟不比冷宫。姑侄两人沿途走来,连个引路的下人都未碰到。

秋玉指着不远处的宣翊殿,“温将军快要进京了。”她忽然道出这一句,“想必你也听说,当年太后答应了温将军,当锦王弱冠之礼一过,便送他去边疆封地。再过百日,锦王便满二十周岁了。”

弋蟾淡淡点头,“侄儿略有耳闻。”

护国将军温青拾,本是赵锦巳的亲舅,而赵锦巳虽早已被册封为锦王,却一直无法回到自己的封地,反而是被软禁在这皇宫,便是因为七年前温青拾与殷太后达成的协议……温青拾需誓死捍卫边疆太平,而殷太后也会保证赵锦巳的安然无恙,直到他成年。

朝廷众臣皆知,太后最忌惮的人便是温青拾,因为他手握重兵。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温青拾此次进京,便是为了接锦王回去。”秋玉唇边浮出一丝冷笑,她跟随太后二十余载,朝中之事自然再清楚不过,“温青拾早就有谋反之心,只是碍于他姓温而非姓赵……无法名正言顺地登基称帝,所以他必须扶植自己的外甥攀上这个皇位。”她转身目不转睛地望着弋蟾,分明是在探她的态度,“你应该清楚将锦王送回封地的后果。”

“古往今来,岂有瞎子称帝的先例?”弋蟾说得轻巧,尽管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秋玉摇头不以为然,“温青拾只是需要一个傀儡,到时候他可以对外声称锦王的眼睛已经治愈了,兴许最后坐上皇位的已经不是真正的锦王……皇朝之中李代桃僵的事例原本就数不胜数。”

她心中微微有些叹息和莫名的庆幸,这孩子虽然聪明乖觉,但到底还是欠缺了些深谋远虑的智慧。其实赵锦巳并非天生的眼盲,而是因为……

思绪一顿,秋玉就此转了话锋:“何况锦王也许并不像我们表面看到的那样平庸无为。”

“锦王爷……”弋蟾眼里闪过诸多情感,化作一笑,“倒是个孩子气的人。侄儿见过他几面,觉得他真是天真可爱,尤其是在危机四伏的皇宫里,他还能保持这样温良的心性……”

“你当真以为他善良无欺?”秋玉沉声打断了她,“可太后现在怀疑,锦王其实一点也不安分,他甚至有办法暗中与温青拾取得联系。”

弋蟾先是一讶,继而恍然大悟,“难道是那个宫女?”

秋玉不置可否,她只是静静注视着弋蟾,而这波澜不兴的态度却让弋蟾一颗心陡然凉透,许久,秋玉道:“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姑姑,为何你刚才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了?”

弋蟾脸色发白,半晌无话。她其实隐隐知道那小宫女是为锦巳传递消息的,又见那小宫女笨手笨脚、言辞紧张,怎样看都不像是经过训练的线人,便猜想也许那小宫女本人并不知情,锦巳通过她传递消息恐怕也是走了一步险棋。

起初自己并不打算阻拦,后来之所以改变主意是因为这一幕恰好被秋玉看见了……她知道依秋玉多疑的性子肯定会调查此事,并暗中派人跟踪那个宫女,因而她必须留下那个宫女,否则只会更容易泄露锦巳的秘密。

其实她当时并未做好最周全的打算,在那种情境之下,她所做的一切仅是出于本能,只想尽力替锦巳掩饰这一切……所以才会令自己失了分寸,表现得过于激烈,而这些都逃不过秋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