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黄泉劫2
她竟然……
温青拾自认这辈子从未失算过,唯有这一次,他却彻底因这个女子的行为而迷惑了。仿佛记忆里有谁对他说过的四个字……
“情深不寿……吗?”
赵锦巳披甲上阵的那天,弋蟾亲自去宫门外送行。
大漠的风沙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塞外的春日,少了江南的灵秀却是多出天空海阔的豪情,举杯敬完帝王,弋蟾道:“陛下可还记得五年前,陛下及冠当日,臣妾对陛下说过的一番话?”
赵锦巳迎风而笑,眉眼飞扬,“你曾说过的话,朕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生,往往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气……
她说:只要活着,哪怕今日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痛,也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弋蟾温婉一笑,眸中流转着滢汀清光,唇寒燕脂烫,“臣妾当时之所以说那番话,因为臣妾料到那一路会经历一番波折,若依臣妾的性子,哪怕是走到了鬼门关也要抵死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求生的,但臣妾知道陛下更偏向于‘宁为玉碎’的心理,甚至宁愿一死也要成全自己的骄傲,所以臣妾才想用那番话激励陛下活下去。”
清楚望见赵锦巳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她又接着娓娓道来,在这漫天黄沙中她的诉说更像是一种挽唱,用一道温柔而幽凉如泣的嗓音:“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这些臣妾都已一一尝遍,唯一经受不住的便是陛下的离去。所以……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请陛下一定要活下去,好吗?”
“弋蟾……”赵锦巳心中陡然掠过一阵不安,她为何会说这种……像是生死别离的话?
“陛下不肯答应臣妾吗?”弋蟾眉间透出淡淡的忧色,似嗔似怨,“陛下若不答应臣妾,臣妾岂能等得安心?”那神容却像是离别前依依不舍的撒娇。
赵锦巳便笑了,“朕答应你。”
弋蟾随即展颜,转而朝着前方将士们深深一福身,“赠君一言,尔等共勉。望诸位能够助我夫君顺利过关踏阕,抵达京城,秋弋蟾在此谢过了。”
她是以一个平凡妻子的身份,向各将士致以最深沉的感激与祝福。
赵锦巳深情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心头一刹涌起甘苦百味,这就是他的妻……是他引以为傲的贤妻呵!
“臣妾祝陛下一统江山,天下归心!”
直到赵锦巳走出百步之外回头,弋蟾依然保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双臂交叠于额前,深深地匍匐于地。很长很长的时间,她一动未动。那个姿势在风沙里僵硬成永恒。
她今日穿着大红的衣裳,碧紫簪珥,朝云近香,衬得整个人明艳不可方物……
赵锦巳策马而行时温柔地想:等到立后那天,她一定也会穿着这般鲜艳的嫁衣,当着全天下人的面,与他执手共度余生。
他抬手抚上腕间的青花铜铃,青丝绕结,细碎的铃响不绝于耳,仿佛这一路仍有她为伴。
弋蟾,你要等我。
一个月后,京都,黑云压城城欲摧。
太后朝凤殿,杳杳的湿黄熏香缠绕着落纱迤逦直漫了整个寝宫烟笼雾扣的一层,似冰面流动的縠纹,四面的窗户却紧闭不开,致使殿内香味浓厚得几乎令人窒息。此时偌大朝凤殿内竟不见一个宫人,唯有西南角的貂褥暖榻上有一金衣华钗的女人单手支额,似在浅眠。
“太后。”
“嗯?”榻上的女人轻应一声。
“弋蟾回来了。”
“弋……蟾?”许是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咀嚼一番后霍然睁开眼睛,一直卧病在床的太后眼里绽出一抹奇光,“是弋蟾回来了啊,快带她来见哀家!”
“奴婢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寿无疆。”弋蟾恭敬地跪伏于榻前。
“呵……就快去见阎王的人,还万寿无疆呢。”太后现在竟一点也不避讳提到“死”,并笑着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去抚她的脸颊,太后的手再也不似从前的细嫩,弋蟾暗暗心惊,这个女人怎会在一年之间老了这么多?她记得太后素来擅长驻颜术,尤其花费心思保养自己的肌肤,令自己看起来只像是三十出头的妇人……这一年皇宫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唉,怎么瘦成这样了?”太后摇头叹息,“你这丫头,既然决心跟了人家,就应该要求他给你锦衣玉食啊!你现在这样,哀家还以为他虐待你了。”
弋蟾闻言微微一颤,太后果然知道自己背叛她了!事已至此,她也不再隐瞒:“大祁气数已尽,奴婢恳求太后娘娘下旨打开城门,迎接锦王爷进城。”
她瞒着赵锦巳偷偷赶来京城,便是想在他举兵攻城之前先劝殷太后投降。她心底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冀的:如果殷太后乖乖投降,赵锦巳也许会放她一条生路,那么,她自己也可以多活几年……
太后一双杏目静静地盯着她,许久没有说话,就当弋蟾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时候,太后突然开口了:“哀家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她幽幽的目光落向很远的地方,也许是八年前……也许是更久以前的回忆,当她站在权欲的最顶峰,当她习惯了为扫除障碍而不择手段、杀人不见血时,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毫不畏惧地站在她面前,她的眼神明亮坚毅,清澈的脸庞好似天边一抹初升的朝霞,经历雕琢后必能绽放出炫目的光彩,这般的青涩而纯粹,令太后的心里一刹涌起奇异的动荡……
“你美丽,聪敏,勇敢,坚韧不屈……呵,你一切的一切,都跟哀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以哀家留下你……”她的笑纹堆在眼角开成一朵腊蕊,弋蟾从未见过这样慈祥的太后,尽管她在下瞬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因为哀家想看看……你究竟能够爬到怎样的位置,你能不能有哀家今日的成就?”她激动地扼住弋蟾的脖子尖叫,“你以为哀家不知道你的那些心思……你以为哀家真的是老糊涂了,才一次次让你死里逃生?哈……”她大笑,“哀家留着你的命,就是想让你看清楚……爱上一个帝王,是没有好下场的!再聪明的女人爱上帝王都不会有好下场!没有!哈哈……”
弋蟾被她掐得喘不过气来,眼前有一瞬的昏花,但太后的尖叫声更像是一把魔咒传入她的耳内……
再聪明的女人,爱上一个帝王都不会有好下场!
“呵……现在你看清楚了吧?”太后陡然间又变得温宁平静,松开扼弋蟾脖子上的手,慈爱地笑着,“你爱赵锦巳,到最后还要为他死……可他一转身就会忘了你,去找别的女人!”像是一瞬被抽干力气,太后颤巍巍倒在榻上,眼里闪现悲绝的痛苦,“哀家当年多喜欢他啊,为了他甘愿抛弃十几年的青梅竹马,舍弃皇宫外的自由……为他当一个贤良淑德、深明大义的妻子,哈!狗屁的深明大义!”她破口大骂,“哀家帮他处理国事,排忧解难……哀家的善解人意就是给了他更多的空闲去找别的女人!自古以来的君王,哪一个不是喜新厌旧啊!”
弋蟾听她歇斯底里地大骂大叫,原本的震惊逐渐变成如水般的冷静,她微微笑了,“如果奴婢是太后娘娘,当奴婢发现自己爱的男人已经不值得爱时,便一定不会勉强自己留在他身边。”她的语气很轻缓平和,但每一字都坚定有力,“奴婢想问太后娘娘,将太后娘娘束缚在这皇宫里的,究竟是太后娘娘对先皇的爱,还是对权力的渴望?”
弋蟾望着眼前这个曾令她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女人,如今心里只剩了极淡的一缕怅惋,或许连同情都算不上,“我喜欢锦巳,是在很久以前,那时我喜欢他眼里的温柔,心想若是他用那样温柔的眼神看着我一辈子,那我定是死也甘愿了……”她的眼里现出稀有的柔和,回忆起当年痴痴的迷恋……“后来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抱负和雄心,却总是轻易吸引我的视线,那些年我不遗余力地追逐他,只是遵循自己的心而已……”说到这儿她又笑,她如今已经不再年少,甚至因为理智了而更加冷漠自私……“我已经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盲目了,哪怕他根本不爱我,我也愿意为他拼却全力……我不会再那样一厢情愿。”
她已经不会再承诺“永远”,那是一个太过轻率的词眼……也正因如此赵锦巳会时常觉得不安,他知道她已经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用满满的可以燃烧自己的热情喜欢他……如果她不爱他了,便一定会离他而去。
如今她对他的情……是冷静而决绝的,或许更多是彼此间交付的一种信赖与责任。
“在去往塞外的路上,我便想过,如果他变得不可救药,我又何必再傻傻喜欢他。可他并没有让我失望……”她叹息着莞尔笑起,四年之后的重逢,她重又爱上锦巳了,那是比年少时的喜欢还要深彻酽烈的情感……
他是帝王,她不是没有考虑过他会变心,而她在交出自己的时候便已做出决定……“我之所以愿意为他付出是因为他愿意给我情……他肯给我一颗真心,我自会感恩戴德倾尽自己的全力。而如果他不肯给我,那我留在他身边还有什么意义?”
弋蟾突然一笑,明媚如破晓之光,云霞浮拢清辉漫天,“所以太后娘娘,也许我们唯一的区别就是……在这皇宫里,除了爱情,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留得住我秋弋蟾,包括权力和欲望……而这些,却能够留得住太后娘娘。”
“你……”太后颤抖地指着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你竟到现在还不肯死心?!”
弋蟾敛去笑容,眼神犀冷,“锦王爷的军队马上就要进城,他才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请太后娘娘不要垂死挣扎了。”
“哈哈……”太后疯狂大笑,那种誓要同归于尽的激烈神情令弋蟾心中一凛,“哀家就等着他进城,哀家的死士已经做好取他性命的准备!不管手段无论时限,甚至直到哀家死了,他们也会继续追杀下去……”她俯视着弋蟾的眼神有一种报复的快感,“那是哀家精心培养的两百名死士,只要哀家一号令,他赵锦巳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活得心安……”
话音戛然而止,太后猝然瞪大眼睛,因为弋蟾手中的短剑已经刺进她的胸口……
心口霎时一阵尖锐的痛楚,那一剑仿佛扎进自己胸口,弋蟾知道那是金戌蛊的作用,母蛊亡,则子蛊亡……可她手中的力道半分未松……
殿门被打开,阳光轰轰烈烈洒进一大片的那瞬,太后的嘴角竟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呵……哀家走在黄泉路上也有个伴了……”其实那两百名死士不过是故意激她之言,只是为了逼她出手,杀人杀己……这才是最痛快的陪葬,“秋弋蟾,你跟哀家太像了……太像了……”所以她更不能成全她的天长地久……“哀家得不到的东西,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得到……这世上……没有女人能够比哀家得到更多……没有!”
弋蟾淡漠地看着这个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原来权欲真的能够把人变得丧心病狂……幸而那些从来都不是她要的。她不想与人比,也不想与人争。
只是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