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黄泉劫1
两人相偎坐在树下许久,看风起花落,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
“陛下准备何时进京?”是弋蟾先轻问出声。此时她便柔顺地靠在赵锦巳肩上,他藏青色的衣袍上绣着浅黄的雏菊,她一朵一朵地以指腹摩挲过去,脸上现出身为人妻的温婉贤淑。暂忘了权力和地位,他们原本是一对夫妻。
“朕与温将军兵分两路,他率先领兵由北往南,沿途收拾大祁残余兵力,朕随后到关外与他会合,围困京都,逼殷太后退位让贤。”赵锦巳胸有成竹道。因这五年的经营,原属于大祁的军队有八成俱已向他投诚,因而温将军率兵压境本就不费吹灰之力,“等朕真正一统江山之后,便将你接到京城,当着天下人的面立你为后。”
察觉到怀中的人儿浑身一颤,赵锦巳的心弦也跟着莫名一紧,“你还是……不愿意吗?”
“不,陛下,”弋蟾摇头,眼里有泪,“臣妾只是太高兴了。”
赵锦巳明显松了口气,再度将她拥紧,“你可知道,朕有多害怕你会拒绝。”配合着这句话的神情好似有些别扭,有些……无措,朝臣面前威言厉行的帝君此刻却像个不得宠的孩子,想尽办法去讨好心爱的人,“弋蟾,朕究竟何时才能触摸到你的心,你明明说爱朕,却总是……让朕左右为难……”
他那句话里饱含着太多的叹息与自责。
“陛下一直就在臣妾心里。”弋蟾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臣妾没有陛下那样宽广的胸襟,可以装下整座天下社稷,臣妾心里堪堪只装着陛下一个人。”她一字一字说得极其轻缓而坚定。从她十三岁那年重获新生,便是为了追逐他的步伐,她历经风雨将自己磨砺成美丽动人的女子,也只是为了能够匹配他的荣光……“臣妾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或许被人夸或许被人骂,但那些臣妾从不在意。因为臣妾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只要他们说陛下好,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这是她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同他坦白真心,也终于明白……是她长久的沉默造成他无端的妄测,她每每沉溺于他给的情意,却忘记了他也需要自己的承诺。
“弋蟾……”赵锦巳握紧她的手,满心的狂澜几乎就要涌出胸腔,他患得患失了这么久,终于找到定心的良药……她付出的所有都是为了他,为了他经历多少次死劫,为了他令双手沾满血腥……不久之后他将拥有一切,可这个女子却永远是他的心底最虔诚的渴望……他宁肯失去江山也不肯失去她啊!
“朕以为……是朕变了太多,是你对朕失望了……”他低头亲吻她的指尖,“朕时常会想起从前的岁月,那时的赵锦巳并没有今日的地位和野心,却只有你心甘情愿对他好……那时的赵锦巳看起来很温善吧,他没有杀过人,会朝任何人微笑,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脾气暴躁,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想砸东西发泄……”他说着说着声音却沙哑起来,“所以朕担心,你究竟是喜欢以前的赵锦巳,还是现在的朕呢?当你发现朕已经不是你心里可托的良人,会不会离朕而去……”
他最害怕的是她最终厌倦了他,厌倦了这生活,如果她想离去,没有人能够拦得住她。
“陛下,臣妾是那种会勉强自己的人吗?”弋蟾叹了口气,“臣妾岂会糊涂到连爱与不爱都分辨不清……”
她甘愿留在这囚笼般的皇宫,只是依从心里面那纠丝缠藤的坚韧的牵绊,只是因为割舍不下他……即便他曾经找过别的女人,即便她心如刀绞,却还是不忍离他而去……
弋蟾恍然意识到让他如此不安的原因……“陛下,上次是臣妾不好……”
“朕已经忘了。”赵锦巳温声打断她的话,他为此与她生疏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与她冰释前嫌,他只想填补这两个月来的思念,无论当日出于何种原因,他都不想再去追究,“朕知道你做事一向很有分寸,”他顿了顿,“那天晚上朕召见宓贵人,便是想问她几个问题。”
弋蟾蓦地抬头,“咚”地就撞上他的下颌,“啊,”她心中一惊复一喜,连连笑着帮他揉,那双眼眸里荡漾着融融的春光,“陛下不是为了宠幸她吗?”
赵锦巳强忍住笑,佯怒道:“朕在你眼中就是个纵欲无度的男人?”
心头豁然一片澄明,积压许久的郁结终于得以解开,弋蟾笑着将脸藏进他的怀里,“臣妾先前只是觉得无法理解,陛下若真想找人解渴,也不应该找宓贵人,其余两位贵人无论才貌都要比她出色不少。”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那些话,他说喜欢聪慧且善解人意的女子,无论他想到哪里,总会分毫不差地跟上他的思路,他需要的是一种心灵的契合。那个女子端庄得体,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失了风仪,私下里又常会闹他,却不会令他觉得聒噪……“便如你这般。”他最后总结了一句,眼里浸润了春水般的温柔。
曾经令她脸红心跳的甜蜜耳语,在那两个月里回想起来只剩了难言的苦涩……
“臣妾相信陛下的眼光不会差这么多,除非陛下是故意来气臣妾的。若真是后者,那么陛下确实做到了,因为臣妾远没有陛下想象的那样大度。”说到这儿她的声音便低下来,垂睫藏住眸中复杂的情绪,“臣妾听闻陛下召幸了宓贵人之后,心里多少有些不平,又想知道缘由,便让双鲤去找宓贵人问个究竟,但双鲤却说宓贵人已经不在皇宫里了,臣妾隐约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应该不止宠幸这么简单,只是没有多想。”
那段日子她反复受病痛折磨,鲜少有头脑清醒的时候,哪里还有心力细究这件事?
“是朕让她离开的。”赵锦巳沉默了片刻,才道,“起初朕确实是与你赌气,才故意以‘召幸’之名让宓贵人来敕霄殿。既是做戏,朕自然没必要与一个毫无感情的女人同床共枕,何况朕面对宓贵人时,那是当真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的。”
弋蟾因笑道:“那么臣妾应该庆幸陛下面对的是宓贵人,而不是另外两位……呀,”她轻叫,赵锦巳竟惩罚性地咬了她的手指,见他板着脸,她连忙讨饶,“臣妾是开玩笑的,臣妾……明白陛下的心意。”
赵锦巳这才放过她,“朕问了她三个问题。”他觑见她眼里的好奇,又笑,“朕问她,你可曾有过喜欢的人?”
“她肯定会说喜欢陛下。”
“不假。”赵锦巳难得地笑得开怀,“于是朕就接着问她,你因何喜欢朕?”
“陛下……”弋蟾忍不住要哂他一哂,“你这问题问得太没水准了。是女人都会回答说您的气魄,您的智慧,您的风度……”她笑吟吟地往他脸上瞅去,“还有您的仪容……”
“是吗?”赵锦巳好似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可朕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
弋蟾这才意识到自己落入这个男人的陷阱里去了,便笑他:“原来陛下煞费苦心,只是想套臣妾一句溢美之辞。”从前他就爱在枕边诱哄她说一些缠绵露骨的情话,但每次都被她含糊打岔过去,她这次倒是很大方,“陛下貌若潘安、神似宋郎、才比相如、功盖始皇……”
“可朕知道,这都不是你心里所想的。”赵锦巳摇头,知道她是故意闹他,他却说得认真,“朕听到宓贵人回答的时候便想,如果她只是喜欢朕的这些方面,便同样有理由喜欢上朕的舅舅,甚至在许多方面……他都比朕出色。”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用“舅舅”这个称呼,弋蟾知道他心里其实对温青拾充满了感激与尊敬,“陛下不要妄自菲薄。天下之大,优秀的男子臣妾自然见过不少,但在臣妾心里只有陛下才是独一无二的。”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真心,她又仰头在他的下颌轻轻一吻,先自红了脸,“陛下这样说倒有点像邹忌与徐公媲美了。”她可不认为温青拾能够与她的夫君相提并论,“虽然臣妾听过许多人对温将军的褒赞,但臣妾始终觉得,他若真的那么完美,怎么到现在连个老婆都讨不到?说不准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呢……”
“咳嗯……”赵锦巳突然咳了一声。
“莫非温将军有龙阳之癖?啊,这便说得通了!”弋蟾分明是来了兴致,拊掌笑道,“他未及弱冠便征战沙场,此后见到的全是男人,也难怪他对女人没有兴趣……”
“臣惶恐,竟给未来的皇后娘娘造成这样的误解。”
不期然一道清越的男子声音介入,弋蟾顿时面色一僵,而赵锦巳早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被弋蟾懊恼地睇来一眼,他忙又干咳几声,忍笑道:“朕刚才提醒你了,你没听见。”
此时温青拾便一身银铠站在两人面前,手持盔剑,雄姿英发,分明是出征前的装束。
弋蟾霍然站起,他方才称她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也就是说……她与锦巳之间的对话,他是从头至尾一字不漏地听下了?她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既然温将军早就来了,为何到现在才知道行礼?”
温青拾微笑不变,款款作答:“臣只能说,是因为这里风光无限好,臣一时陶醉其中,竟忘记了要行礼,望陛下和未来的皇后娘娘恕罪。”他格外强调了“风光无限好”一词。
弋蟾一张俏脸霎时红到了耳根。他他他……不光听到了,还看到了?!
赵锦巳笑着搂了搂她僵硬的身子,像安抚又像是宣示,转而问向温青拾:“温将军今日就要启程?”
“臣原本定在三日之后出征,但臣营中的一位谋士预算到半个月后天象突变,是进军攻破北凉郡的最佳时机。于是臣决定提前三日出发,特来向陛下请辞。”温青拾道。
“温将军营中的谋士素来是以神机妙算出名的。”赵锦巳了然点头,“温将军此行突然,朕也没有薄酒准备,便赠绶带一道,预祝温将军旗开得胜。”他解下腰间的银线绣麒麟双佩锦绶。
温青拾恭谨跪地,平举双手接过绶带,“谢陛下。”
君臣之礼,舅甥之情。
“温将军!”
温青拾本已走出好远,忽听得后面弋蟾的唤声。他驻步回首,便见那云鬓花颜的女子朝前几步走近自己,她眉眼一弯,脸上便绽放出一朵嫣然笑花,“珍重。”
只说了这两字。
温青拾因这个毫无敌意的明倩笑容错愕了半分,继而勾唇一哂:“我所认识的秋弋蟾可不像是会主动化干戈为玉帛的人。”
弋蟾神情温和,轻声说了一句话,几步之外的赵锦巳没有听见,但温青拾却愣在当场。
“你……”
弋蟾仅留下一抹微笑,便盈盈转身走了。温青拾怔忡地看着那一对丽影携手离去,他们美眷如花,竟胜过这满园的桃李缤纷;他们眼约心期,好似天荒地老也会一直相伴走下去……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帘,温青拾的脑海中仍回荡着女子的那句话……
她说:“或许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