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良姻，离职吧1
星期五，上午九点。“笃笃……”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准时被敲响。
“进来。”裴既应了一声，专心于自己的工作中并未抬头，直到鼻尖传来祁门红茶的浓高醇香，他才注意到面前的人——是个模样清秀的年轻女子，直发披肩，尽管穿着很正式的OL职业装，但那行止间却还有些学生气，并不是他的秘书付歆。
裴既随即想起，她是影视制作部的新人邹梨，与良姻一样负责文案撰写。虽是经验不足的应届毕业生，但邹梨是从省内最高等的名校毕业，且连年拿特等奖学金，亦是校文学社刊的主编，文字功底扎实，所以当初会破格录用她。
而他之所以知道邹梨这么一个人，完全是因为最近见她和良姻走得很近，上个周末还相邀去逛街购物，令他原本打算请良姻看电影的计划泡汤，所以他才一时兴起问良姻：“这么快就跟同事打成一片了？”
当时良姻回答说：“还不是听从裴总的耳提面命吗？”虽是打趣的话，但她神情里却透出一丝不太情愿。他便问那个同事怎么样？良姻只说：“她挺有实力的。”余下的也没有多说。依她的性子，也是不乐意在背后大肆评判别人的。
一想起她，裴既不禁微微勾起唇角，“小付今天没来？”他随口一问。
“付姐今天请假。”邹梨声音轻柔，不知是因新人的畏怯还是什么，“特意吩咐我一定不要忘记在九点整给裴总泡茶。”
她平时也是这样说话的吗？怎么有点像良姻的语气……难道真是耳濡目染？裴既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茶，“跟同事之间相处得还不错吧？”邹梨竟然能够跨部门从他的秘书那里打听出他的喝茶习惯，这层关系恐怕不简单。
“因为我是新人，工作中有许多不懂的地方都会向前辈请教。”邹梨虚心地笑笑，说的话太流畅倒像是早就排演了千百遍的台词，“虽然文员的工作并不是很重，但为了更好地了解我们公司，总是呆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不走动肯定是不够的，所以空暇的时候也会和其他部门的同事交流沟通，熟悉公司的业务情况。”
“作为新人确实应该主动一点。” 裴既略微点头，似不经意间提起，“公司刚建的时候我手下也有一个员工，才华倒是不错，就是太被动，不等到工作到她手里就绝不会主动去接，工作了两年多下来没有一点进步，公司规模扩大之后就被辞退了。”这番话分明也是对新人的提醒——安于现状、不思进取肯定会被淘汰。
邹梨第一次听见他对自己说了这么多话，心下窃喜不已，一面笑着说：“呵呵，裴总这样说倒是让我也想起了一个同事。”
裴既持杯的手微微一顿，眼里掠过一抹似笑非笑的光芒，“懒惰和被动是我公司的毒瘤。”他并没有明确地问她那个同事是谁，却也在无形中否定了对方。
邹梨暗想裴总之所以对杜良姻关照有加，无非是因为她样貌出众，且懂得献媚吧？如果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对她的态度会不会有所改变？“不过她确实挺有才华的，执导一学就会。”看似褒扬的话，实际却是在逆向暴露话中人的缺点，并无形中道出了对方的身份——除了杜良姻，还有谁是跟“执导”一词挂钩的？
“是吗？”裴既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停留，静静喝完半杯茶后才轻描淡写说：“红茶泡得还不错。”他的一句“还不错”就已是无上的评价了。
邹梨心中狂喜，为了今天的表现，她特意去网上搜集了泡祁门红茶的方法，将茶和水的比例、泡茶的水温都精确把握了才敢端茶到他面前，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
但邹梨脸上的笑容却在听见对方接下来的言语时僵在脸上！
“倘若你办事能够像这杯红茶一样成熟，我想你是可以留下来了。”裴既声音平淡，分明只是简单的就事论事，而不掺杂他个人的喜恶——“我欣赏你敢于表现的勇气，但如果你的长处需要靠别人的短处才能衬托，说明你做得还不够。”
“……感谢裴总指点。”
邹梨走出办公室时已是一身的冷汗，几乎就要虚脱。刚才背后的那道声音分明波澜不兴，却令她如坠冰窖，那无疑是一种警告——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那点小把戏，怎么可能逃过他的眼睛？在这个公司里能够站稳脚尖的只有靠实力，而不是含沙射影地诋毁别人。
直到办公室里恢复了一个人的寂静，裴既才将视线从电脑屏幕面前移开，左手支起下颌，右手指尖轻叩桌面，陷入沉思：良姻一定是很早就发现了这个女孩的真实性情，对她的态度才会那样敷衍吧？明明不想赴约却又不得不强笑着答应——良姻总是无法开口拒绝别人。
而当他问及对邹梨的看法时，良姻便是因为无法违心地夸她好，只能说她“挺有实力的”。其实那时他就隐约猜到——良姻并不是很喜欢邹梨。
良姻就是这样，对于喜欢的人一定是觉得对方什么都好，对于不喜欢的人却也没办法恶语中伤。记得有一次他无意中提起何西源，以为她会有许多话要说，她却一句话带过——“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也许很排斥，也许很憎恶，但良姻不会仅凭自己的个人情感就去否定一个人。
这就是他喜欢的良姻。
因而当邹梨似褒实贬地挖苦她时，他心里非常反感。尽管公司里的勾心斗角原本是常见的事情，可他并不希望良姻也被牵扯其中。良姻其实有很多缺点，他都知道——但他不希望有人用这样扭曲的态度去评判她。
“笃笃笃……”正冥思时，玻璃门再度被敲响，进来的是人力资源部的经理周晋楚。
“裴总，这是我总结出来的各部门经理和闵总监对四位新人的评价，由您过目。”周晋楚将手中的资料递过去，“新人两个月试用期已满，各部门经理对他们的表现大都满意，能否正式签约便看裴总的意思了。”
话虽这样说，但周晋楚知道一般到了这时候裴总是不会再刷人下来的，因为公司花两个月的时间培养一个新人也不容易。所以他将资料拿过来纯粹也只是走一个程序而已。
但他没料到——BOSS大人这次却异常郑重地接过资料，“我先看看再说。”
裴既当然只会看艺术总监闵泽笙和部门经理顾齐对良姻的评价，果然如他所料——
闵泽笙说：杜良姻才思敏捷，机智灵活，与同事相处融洽，虽然偶尔有些被动，但瑕不掩瑜。
相比之下，顾齐的形容就比较风趣了：杜良姻的脑子里面装了一座金矿，就是需要你亲自动手去挖，而且挖出来的很有可能就是无价之宝。
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评价。裴既的唇角微微上扬，“让杜良姻过来一下。”
良姻紧张地望着对面的男人，看着他慢慢皱起的眉头，她的心也慢慢地被揪在一起。刚才周晋楚喊她的时候她就猜到应该是关于签约的事情，其实她对自己这两个月来的表现还是比较自信的，虽然她自认有些被动和懒惰，但只要是分内的工作她都保质保量地完成了，何况她还协助拍摄了一部据说是很成功的汉服展预告片，好歹也算是功大于过吧？
可是……为什么她觉得BOSS大人的表情如此严肃呢……
良久，裴既开口了：“良姻，我一直觉得你会是一个不错的员工。”
良姻的心里“咯噔”一沉，直呼完了完了，依他的语言习惯，到这里肯定要转折了……果然，只听裴既接着又说：“但是结合闵总监与顾经理对你的评价来看，你的表现并不能让我满意。”他的语气里透出一丝鲜见的沉重，仿佛原本不愿接受这个结果却又不得不接受，“良姻，我很抱歉地说，你可能无法胜任这个职位。”言外之意就是不能与她签约了。
意料之外的结果令良姻顿时有些慌了，“我可不可以知道，他们是怎样评价我的？”她的表现有那么糟糕吗？
裴既便拿着那张写着评价的纸念起来：“闵总监说，杜良姻虽然小有才华，但太过被动，且行事有些拖泥带水，交代的任务不能按时完成。”
良姻一面飞快搜罗回忆，一面急切分辩道：“是……是上个月末的一篇关于‘和谐交通’专题片的文案，只有那一次，因为那篇稿子实在太难下笔了，我完全找不到一点头绪……可是，可是我熬到凌晨四点完稿了，截止时间是第二天上午，应该不算是延时完成任务啊……”
上个月末？裴既食指扣着下巴若有所思：难怪那天早上看到她的时候见她的黑眼圈格外严重，而且整个人无精打采的模样，一坐到他车上便睡着了。原来是因为连夜赶稿子吗……
“他还说你与同事之间关系冷淡，不善于交际。”裴既缓缓又道，低眉时眼里却漫过清晰的笑意，只觉得她此刻紧张为自己辩解的模样实在可爱。
“这……”不可能吧，她的人缘没这么差啊……虽然她可能比较被动，但只要是同事的要求她从来不会拒绝，也从未得罪过人，而且她自认懂得察言观色，说话也比较有分寸啊……“可能是因为……这几天我对他们的态度比以前生疏了点……那是因为……因为他们总是在背后议论我们俩的关系，可是我又不能解释，索性只能回避了……”良姻分明是急了，才会搬出这个事实——“虽然大多数同事只是开开玩笑，但有几个人说话难听了我也会生气啊，难道我要对着明明很反感的人还要表现得非常热情吗？”
裴既的眼神因她这番话而暗了几分，原来她一直受这些流言蜚语的困扰吗？可他们交往近一个月了，为什么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她性子原本随和，能够令她生气的，一定是难听到极点的话了。
“是谁说的？”他在隐隐动怒的同时也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能让她留下来。
良姻自然是不愿意透露，就势岔开话题：“我只是觉得，一个公司几百名员工里，我不可能做到让每个人都对我夸口称赞，但是我已经尽力保证与他们和睦相处了，至于闵总监说的‘与同事之间关系冷淡’，我觉得有点以偏概全。”
“良姻，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当真喜欢这份工作吗？”裴既平静地望着她的眼睛。
良姻一时有些怔忡，或许原本可以编出美妙的谎言，可她不想欺骗他——“倒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工作原本就是为了养活自己——”
“良姻，离职吧。”裴既打断了她的话，“我养你。”
良姻霎时呆住，只见初冬的阳光落在他眼眸里呈出一种柔和的微笑，温暖而深情。
许久以后，良姻仍记得那天的阳光和男人的微笑，那一句话，简单几个字，不够华丽也不够缠绵，却像一剂救心的良药，在冗长的夜里寥寥抚慰着她的孤独和寂寞，一刹那间所有的山盟海誓都已与她无关，只剩了那一句话——如同夜空绽放开的最绚丽的花火，可她竟再也无法触及这绚丽。一室空茫的黑暗之中，她最终将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落泪。
他说：良姻，离职吧。我养你。
那时良姻只觉得这世上最动听的甜言蜜语都不及这一句了，“我……”她因眼前昏昏然的昏眩感而低下头来，并眼尖地看到桌上那张纸——等等！她飞快抢过！
杜良姻才思敏捷，机智灵活，与同事相处融洽，虽然偶尔有些被动，但瑕不掩瑜。
杜良姻的脑子里面装了一座金矿，就是需要你亲自动手去挖，而且挖出来的很有可能就是无价之宝。
白纸黑字，良姻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欺骗了！
太过被动、行事拖泥带水、交代的任务不能按时完成、与同事之间关系冷淡、不善于交际……这一切根本就是他为了请她离开的借口！
良姻愤愤地瞪着他。
裴既以拳头掩住嘴轻咳一声：“良姻，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是考虑到公司的明文规定，禁止办公室恋情。”良姻此刻反而平静下来，尽管眼眶有些红，“其实这份工作于我原本就没那么重要，我也想过，只要哪一天你提起来了，我就主动辞职——”她吸了口气，不让自己的眼泪那么快就落下来，“当初我就是为了你才进公司，当然也会为了你离开。但是你用这样的方式骗我，我有点……难过。很抱歉，裴总。”
她猝然转身跑出办公室。
“良姻！”
“良姻！良姻！”
良姻刚走出公司大厦没多远，就被追下来的裴既拉住。
寰宇大厦外就是一个环形的喷泉广场，过往路人并不少，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拉着，良姻又是气恼又是尴尬，“让我先冷静一下好吗？待会我就回公司去收拾东西。”毕竟是对着自己喜欢的人，她到底无法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表情，只是因为满腹委屈而语气闷闷的，像是在闹别扭，“我会离开公司的，你不要急。”
“良姻，给我五分钟的时间，如果五分钟之内我说服不了你，你再考虑要不要去冷静一下。”裴既松开她的手腕，神色沉静而坦然，意味着他绝不会对她抵死纠缠，他只说理——那或许是他身为律师的职业操守。
良姻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拒绝他的余地。
“良姻，你原本是签约作家吧？”裴既却先问了这一句。
良姻闻言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已有很长时间不写小说了，久得令她几乎就要忘了自己本是签约作家的事实。
裴既莞尔轻笑，声音温润如珠：“我让你离开公司，并非觉得你不适合这份工作，但相比于每天朝九晚五的生活，或许写小说那种纯粹无忧的状态更适合你。”因为她天性散漫不受束缚，而她的灵感需要自由的空间酝酿升华，“我既然有能力给你这份安定，便希望你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不是迫于外在的压力放弃自己的喜好。”
良姻的心里刹那涌起一阵异样的暖流，是了，她曾不经意间提起——她还怀念大学时代窝在宿舍里写小说的日子，没有来自父母和生活的压力，可以恣意编造自己喜欢的故事，叙说世间的悲欢离合……明明是随口一句漫谈，他却记在心里。
她掀开黏湿的眼睫望着眼前的男子，阳光自他身后斜打过来，将他整个人都笼罩，竟是隔出一个幽金色的世界，仿佛只是沾到他的体温和气息，冬天的凄寒便已化作软溶溶的春水，令她在漫长的迷途中徒然看清——如果在此之前对他的迷恋只是年少时遥不可及的梦，连她自己都无法辨别究竟是出于耿耿于怀的遗恨还是真心的喜欢，而她现在却无比坚定自己的心——她爱他。
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包括他那表里不一的坏心眼，她都视为珍宝，并将每一个细节都悉心珍藏，每每想起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
只有他能够给自己这般踏实安心的感觉，只要是他说的，便愿意去相信。
“那……如果有一天我才思枯竭了，赚不到稿费了，你真的会养我吗？”良姻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