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猎之狩2
“……”鞠如卿捂住眼睛，“叔叔，你不觉得有件事比卖魔豆更重要吗？”她这堂叔来人界究竟干什么的？小时候她就见他到处卖魔豆，特别喜欢卖给一些天真无邪的小朋友，还教他们怎样种，每次他都披着黑色的大斗篷，再背个破旧的斜肩包，因此得到了“午夜种豆人”之美誉。但是，她已经过了睡前听故事的年龄，拜托不要把她当稚童对待好不好？
“啊呀——想从我这里套话呢，小姑娘！”艾度揉乱她的发，“好吧，告诉你……”
“我不要听！”骨董店店主尖叫着从沙发上跳起来。开玩笑，她猜得到叔叔来人界的原因不简单，但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原因，因为知道原因就意味着她也将被牵涉其中，也意味着她要承担或解决某些麻烦……拒绝！
她拒绝！
秘密总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对于艾度叔叔，她非常乐意、非常坚定、非常执着地贯穿这一原则。
宓戏风雯假装冲茶。符沙托了满盘食物正要上楼喂宠物，因为她的尖叫在楼梯上停了一秒，随即飞奔而上。米寿逗着雕花门后的雪鹦鹉，无声一笑。
艾度睁大眼，突然伸手捧住脸，以无比忧伤的调子说：“我的小姑娘，当丹鸟自遥远的天边升起，白燕绕庭而过时，风会差遣信使，送来谕告。”
好抒情……
鞠如卿决定岔开话题：“叔叔，你舍得把千照卖给人类？”
艾度果然撇嘴，“当然舍不得！可是他喜欢这种游戏，我也拿他没办法啊。”
“不是第一次了。”她陈述事实。
“谁让我宠他呢。”艾度伸展四肢拉扯筋骨，抬脚往店外走去，在门边不忘回头问一问：“我出去一下，如卿，要不要一起来？”
鞠如卿眯平了眼睛。
她不知道堂叔在查什么，但她知道：千照是堂叔的宠物。艾度堂叔太宠千照了，宠得将他卖给人类也面不改色，因为，这是游戏的一部分，也是千照最喜欢的环节——狩猎。
被猎者，只有人类。
何达基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记者，在悲壮的人生道路上，他用血和汗的文字记录了与邪恶斗争的心路历程……这听起来有点滑稽，有点黑幽，但在你真正经历之后，你大概哭都哭不出来。
何达基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感谢魔豆满足他的愿望了，遇到千照，真是上天的恩赐。
千照，千照，他悲壮人生路上的一米阳光呵……
看着刀尖从自己鼻尖划过，再被飞踢到高空，落下，他感到心脏有一刹那的停摆。
千照总能在他最危险的时候出现，这次也是。白色的身影以超越物理极限的速度放倒八名围殴他的男人，旋足飞踢时还不忘对他回眸一笑，俏皮可爱得他的心都化了。
他并不想惹麻烦，只是他的道德感让他无法以冷漠的心态去忽视问题症结的所在。他是记者，他用犀利的文字披露真实和残酷，也因此，他的文章得罪了不少权贵，上司每次审读他的文章总会破口大骂，可骂完之后照样刊登——这就是媒体游戏的魅力——以敏感的事点吸引读者，但因为报道引发的个人情绪和不满却由报道者一人承担。
这次的麻烦大了些。两个月前，他着手调查太保集团引发的纤维素药品事件，一路追踪，明察暗访，偷偷摸摸……是说他隐藏身份和行踪啦，终于得到第一手资料。可他多年的好朋友，喻式明，竟然将这些历尽艰辛得到的第一手资料从他电脑上销毁，还帮助太保集团诬蔑他，制造假证据，以“受收贿赂写假新闻”为由，将他推向新闻的浪尖。
他不想怪朋友，可他也不想背负莫须有的罪名。他要找出太保集团制造假证据的证据，还自己清白。可一路追查下来，他发现事实远远比他预料的要震撼。并且，调查的过程也波折不断，阻碍重重——他成了八卦记者瞄准的目标。
他的隐私被完全摊开，这让他觉得自己像动物园里赤裸裸被观赏的猴子。最过分的是，向八卦记者卖出消息的居然是喻式明。
为什么朋友一旦背叛就翻脸无情？
让他愤怒的远远不止这些。昨天，他和千照的居家照被刊出来，今天回到公司，同事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令他如芒在脊。找来报纸一看，他气得差点晕倒。照片上，他坐在公寓的沙发上看新闻，千照枕在他腿上，偷拍者捕捉的一瞬间是他低下头……给人一种他欲垂吻千照的感觉。文字更夸张——“受贿记者与同性情人公寓偷欢！”
他无语……
上周他录到太保集团八大董事开会的片段，那群权贵高层的所言所语触目惊心。他悄悄离开时被警卫发现，结果引来现在被人围殴和索要记录卡的困境。
将八名男人打趴后，千照甩手走到他前面，摸着下巴嬉笑：“为什么每次我分一下神，你就会变得鼻青脸肿？”
“千照！”他又痛又气。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嘲笑他。
千照睨他良久，撇撇嘴，向他伸出手，示意拉他站起来。他在千照的用力下稳稳站直，突然表情一滞，大叫着“小心”将千照扑倒在地。一记闷棍重重击上他的肩背，痛得他眼前一黑。偷袭的男人紧随着又是一棍，不给他们喘气的机会。千照翻手推开他，单足猛地一曲一伸，将落下的棍子稳稳挡在脚下。双掌撑地，另一只脚凌空飞踢，借着旋转的离心力掠空纵落，安然立起，身姿美妙如天鹅临湖。
确定男人被他踢昏过去后，千照重新回到他身边，这次没有伸手扶他，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静了好久，千照怔怔低语，仿佛自问一般：“你保护我？”
“不能总让你保护我吧？”他揉揉肩，自嘲地笑了笑，“你是我的宠物，我也应该保护你啊。”
千照依旧是微愣加半呆的表情。蓦地，他唇角一勾，绽出一缕莫名的笑弦，轻轻摇头，也不知联想到什么。
“我们快走！”他伸手去扯千照，“记录卡被他们毁了也不怕，我有备份！”
白衣的少年退开一步，让他一手抓空。
“千照？”他疑惑地扭过头，正好看到千照缓缓绽开的唇花。
“这种生活很讨厌，是吗？”千照环顾四周，问得突兀。
“是啊。”他直觉地点头。
“想要快点结束这种生活，是不是？”
“想，当然想！”
“你调查的企业财大气粗，你的好朋友因利益而背叛，他们都应该受到惩罚，是不是？”
“……我希望。”他叹气。
“这种被人背叛的刺伤感是不是很讨厌？那些诬蔑你的人，那些嘲笑你的人，那些伤害你的人，还有那些无孔不入的八卦记者，是不是都像爬虫一样令人憎恨？如果能让他们就这样结束掉，是不是更好？”千照认真地问他。
他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千照让他这么感性，不过，胸口的钝痛让他忍不住赞同千照的话。无论一个人的性格有多温驯多正经，被压抑被打击得久了，反弹的心理会渐渐抬头。于是，他愤愤地点头，“是啊，真想一脚踩死他们。”
千照垂眸一笑，徐徐抬起珠帘般的长睫，注视他十秒，蓦地扬起轻快的调子：“好，满足你的愿望！”
浅退半步，白衣少年右手扶胸，绅士般地一鞠。再抬头时，笑容完全不一样了，仿佛抽取了一些情绪，又注入了另一些情绪。
何达基心脏重重一跳。他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僵硬地扯动嘴角，道：“别闹了千照，我们快离开这里。”
“是，快离开吧，何达基。”千照叫出他的名字。这也是千照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千照你怎么了……我们……”
“嘘——”千照竖起食指按在唇上，“不是我们，是你，何达基。”说话间，千照抬手在空气中轻轻一拈，似乎攫取了什么东西。
突变总是以惊人的速度光临人界。
在光与影交错的空隙之间，张狂乱舞的藤状植物突兀出现在空气里，就像洪水冲破微薄的堤坝。曲折的蔓藤张如密网，而藤的最终端却是千照手上一棵小小的、裂开的豆荚。另一端，无数幼稚的藤尖如小手般吸附在何达基身上，仿佛菟丝缠绕苍天古木，根须侵略，令人毛骨悚然。
何达基骇目惊怵。
千照捏捏豆荚，蔓藤开始蠕动。吸附在何达基身上的小叶子慢慢地、一片片地蜷缩起来，离开他的身体。
如果说何达基一分钟前是被这些藤蔓侵附，那么此刻则是抽离！
绿藤和叶芽最初抽离的速度很慢，一片一片，一枝一枝，像是进行某种试探，渐渐，回缩的速度加快，越来越急，直到最后一片叶芽离开何达基的身体。
蔓藤宛如回洞的灵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刷刷刷”缩回千照手中的豆荚壳内。不可理喻的是，小小的豆荚壳更以超越物理容量的极限将张狂的蔓茎完全收纳。
何达基没有挣扎，因为他完全感觉不到痛苦。
随着叶片的蜷缩、离去，他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一并带走了。
就像一根弦——啪——断掉！
他瞪着千照，呼吸渐渐粗重，神色越来越可怕。
“还不跑？”千照微笑着摊手。
“你是什么人？”何达基嘶哑怒吼，“你在我身上下了什么药？”
“啧啧啧，人类！”千照不屑地摇头，“你不值得我们下药。这个——”他弹起闭合的金属豆荚，甩手在空中疾速一抓，“也不是药。它叫灌藤五加，通常你们叫它魔豆。它只是在你脑中种了一点情绪。是‘情绪’哦！”
“你……你骗我！”何达基转身狂奔。他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他不是……他不是……
千照嘟嘴，“哪有骗！你自己不是承认了吗？把像爬虫一样令人憎恨的人直接结束掉一点也不可惜。不过……嘿嘿……”一抹邪笑攀上帅气的唇线，“你就是爬虫。”
灌藤五加可以吸取人类的情绪，也可以种植人类的情绪。这些日子以来，何达基的生活、思考、爱憎、无助、悲伤统统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被他伤害了、背叛了的——好友喻式明的情绪。
即是说，何达基被套入了一个“角色”——亲身体验喻式明的生活和情感。
他对朋友的痛苦穷追不舍，并以偷窃他人的痛苦来娱乐冷眼的世人，当之无愧的败类！
败类，最让人讨厌，最令人憎恨！
既然何达基喜欢挖掘痛苦，不妨就让他自己也品尝一下痛苦的滋味。
富于正义感的记者是喻式明，不是何达基。
调查太保集团而被伤害的是喻式明，不是何达基。
被八卦记者当笑料新闻挖的是喻式明，不是何达基。
背叛朋友的是何达基，不是喻式明。
出卖朋友的是何达基，不是喻式明。
喻式明在一场人为的车祸中去世，孤独的母亲夜夜悲泣，憎恨那些谣言散播者。她的儿子孝顺正直，温柔体贴，为什么那些人要污蔑他？为什么就算他死了那些人也不肯放过他，要毁坏他在人世的最后一点尊严？将他一生的所作所为完全抹杀？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她恨他们。
仇恨的情绪很强烈呢……
“呵！”阴影中响起轻笑，俊美少年的身影投在墙上，孤独摇曳，鬼影幢幢。
他让何达基全角色体会喻式明的感受，就如猫对鼠的狩猎，扑杀之前必然七擒七纵，享受那份猎之狩的乐趣。
人形的身影开始发生变化，体形膨胀，尖耳，长吻唇，尖利的爪影向前方逃跑的人狠狠一扑。只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叫，空气回归夜的宁静。
然后，是一些轻微的骨骼碎裂声，像咀嚼。
浅浅脚步声响起，低沉的询问从千照身后传来：“玩得开心吗？”
“不错。”面无表情的俊美少年缓缓转身，晶亮的眼眸映出一道高大的身影。黑发，蓝眸，骨董店店主之堂叔，艾度。
“我还在想，你要玩到什么时候……”艾度的话才说了一半，千照蓦然跃到他前方，以呼吸交错的距离仰视——
“你不怕我真的喜欢那个人类？”那家伙居然想到保护他呢，在明知自己会受伤的情况下。
“你会吗？”艾度毫不在意地耸肩，捏捏他的鼻尖。
千照向后退开一点距离，视线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艾度转身，知道他会跟在自己后面，可走出三步，却听不到身后有跟随的步声。他微微偏头以示询问，但没有回头。突然一股大力扑向他，将他按在墙上，千照气鼓鼓的脸在他眼中放大——
“不要让我觉得你以为我会！”
带着温热的气息扑上脸颊，与之匹配的是千照染上戾气的微挑俊目。
一双诱人的、令人明知沉沦却仍然无法移开视线的妖艳美眸！
艾度愣了一下，极快笑开了。他顺着千照的力气靠在墙上，对自己的宠物绽出溺然的放纵，“是什么让你以为我觉得你会呢？唉，你怎么说话越来越绕舌，难道是受了符沙的影响？”
“……”究竟是谁在佶屈聱牙？
“傻瓜。”
“……”
“我的千照从来不会。”坚定而温柔的语气，让宠物的戾气消散于无形。
六界狐类有多种，魔界三尾狐便是其中之一。他们是生性高傲的狐之一族，尾生三条，外表千变万化，给人迷之幻象。
他的三尾，通体雪白，只在尾尖和爪尖染了些许金属质感的银紫，总让他爱不释手。
他的千照，顽皮冷漠，偏爱狩猎之趣，凶猛而漂亮。
狩猎的过程中总是会出现很多突变，细节和情绪的把控不能一应俱全，更甚至，你预料不到被狩猎的对象会有怎样的下一步，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
猎手绝不会爱上自己的猎物！
换言之，猎手爱上猎物的几率非常渺茫，就像世界末日的到来。猎杀的游戏中，猎手或许会给猎物布置一个温柔的陷阱，让猎物以为自己被猎手珍惜着、保护着、关心着，不过——陷阱就是陷阱，猎手的最终目的是猎杀，仅、止、而、已！
远远街口的路灯将贴墙的身影投照在地面上，阴影的变化中，可见两道身影微微重叠，再缓缓分立。
“玩够了？”艾度揉乱宠物顺滑的浅蓝色发丝，抬步前行。
“嗯。”
“那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要去做一些比较重要的事。”
“你要告诉如卿？”千照以小滑步的调子慢走在他身侧。
“啊……”艾度长长一叹，“如卿，如卿，我家的小姑娘越来越可爱了……”
这件事就算他不说，如卿也会自己去查。何况，他也无意对如卿隐瞒什么。
他家的小姑娘啊，就是怕麻烦这点最可爱：明明讨厌麻烦，有时候还偏要自己找些麻烦，真是……真是……让他这个叔叔怎么说才好呢！
如卿那么聪明，想必也猜到他来人界不是为了游玩。灵界的确有事发生，对骨族盯上如卿，不知与灵界发生的异动有否牵联。
长久以来的平静表象被打破，古骨族迎来了多事之秋。
“艾度！”千照的叫声打断他的思绪。
“嗯？”
“离那只人面鸟远一点！”
“……好。”
同一时间的骨董店——
猫抓藤，狗趴地，飞禽绕空，走兽盘居，总之就是优哉游哉。
鞠如卿坐在收藏架前，托腮沉思。撑撑左手，再撑撑右手，她低喃：“艾度叔叔在查什么呢……”
“如卿不想知道？”米寿在她身边轻问。
“也不是……”其实她想知道，但她只想偷偷地知道，而且要让艾度叔叔以为她不知道——这才是趣味的所在。
不过，好有难度呐……
米寿弯腰，将唇贴在她耳边，轻言：“不如让符沙从千照那里打听一下？其他的事，我去查。”
“……我什么都不知道。”骨董店店主傲骄地扭开头，妃唇徐徐弯起上弦之月。
梼杌之王敛目一笑，“是，我刚才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