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只耳1
雍芜市最高法院。
庄严、肃穆的建筑群以完美的矩形伫立在城市的中轴线上。午后三点多,一群身着西服的男子从台阶走下来,等候在外的记者立即围上前,各展所长,一个接一个地丢出尖锐、敏感的问题。
“裴律师,请问你对这次胜诉有何感想?”
“检查官,这次能将连环杀人凶手绳之于法,最重要的是得到了有利证据。请问你能不能透露证据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是什么原因让裴律师和检查官一起合作破获这件连环杀手案?”
问题!问题!问题!
问题!问题!
还是问题……
被记者包围的男子中,穿警官服的两名男子对摄像镜抱以微笑,以保证国家机器在人民心中正义又光辉的形象。另一名身着黑西装、面色沉稳气质冷峻的男子一言不发,视前方拦路的记者于无物,直接走往停车场。
“裴律师!裴律师!”一名女记者冲破法警的围拦跑到男子身后,“裴律师,这次胜诉对你来说是不是轻而易举?”
裴律师,也就是有“雍芜第一名律”之称的裴还师,冷冷瞥了女记者一眼,转身掏钥匙。
那一眼仿佛带着千吨的巨石砸向女记者,让她毫无理由地呼吸一滞,就像被人突然卡住喉咙又突然放开一样。
女记者尴尬地梳梳头发,冷不防手臂被裴还师猛力一拉,将她带入怀中。
一道风从女记者脑后射来,吹乱她的发。几缕发丝扑上裴还师的脸,却只在下巴上轻轻一拂便落下去。
被传说中的第一名律搂在怀里,天啊……地啊……神啊……
女记者脸红了,语无伦次:“啊……那个……我……裴律师……”
冷峻的视线瞥向风消失的方向,面无表情的“雍芜第一名律”依然无视眼前的女记者,拉开车门,“啪”地关上,启动,走人。
阳光在车身上打出炫目的光韵,金黄,灿烂,仿佛神祇的远离。
最高法院台阶侧方,巨大的大理石白柱后,男人的身影微微显现,伴着低笑,“呵,裴还师……”
头顶传来滑翅的声音,一道黑影如风般落在男人肩上。
是一只鸟。
“乖!”男人伸出食指逗逗肩上的飞禽,转身隐去。
以男人消失的地方为原点,向后以60度斜坡延伸,在法院建筑群的某一层,窗边,立着另一道身影。
淡灰色的衣衫勾出姣美的身形,不难判断是个女孩子,只是,淡灰色的发丝覆住大半张脸,看不清容貌,只见粉色的唇微微勾起,仿佛冷笑。
“找到你了!”轻喃。蓦地,她撑窗跃下。
淡灰发丝逆风扬起,露出一张秀丽的脸以及一双血红的眼睛。
回到办公室,察看行程记录,打了几个电话,为明天安排了两场约会,裴还师松松衬衣扣,开车回家。
自从如卿将四只狞猫扔给他后,家里明显不一样。
以前,他不用刻意记住晚餐这回事,现在,在多多多罗的强烈要求下他必须准点回家吃饭。当然,他完全可以拒绝,但见到四个小家伙排排坐等到深夜十点就是为了和他一起吃晚餐……好吧,他注意时间就是了。
来人界求学的狞猫姐弟的确有很多顽皮的地方,但都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多多多罗是大姐,温顺警敏,负责日常家务和照顾三个弟妹,欧塔是老二,沉迷游戏,对他的法律书籍表现出好学的热情,对辩护和查案情有独钟,芄和欧C是一对双生子,懵懵懂懂,对什么都好奇。
欧塔喜欢橙,鲜橙榨橙片橙统统往肚子里倒,每天回家他都能闻到香甜不腻的橙味,沁脾醒神,并不讨厌。就如此时,推开门,鲜活的橙香迎面扑来,扫去他一天的疲累。
裴还师微笑抬手,接下扑进怀里的原形欧C:蓝色被毛中点缀着雪白的斑点纹,像绒落的雪花,娇憨可爱。
“怎么?”任欧C四足并用爬到肩上,他问缩在沙发上啃宪法的欧塔。
啃书的少年懒懒眯眼,“他把你书房里的电脑线扯断了。”
“……”只怕没有欧塔说得那么简单。他闷了一会儿,将欧C从肩上拎下来,弹弹他的额心,决定不问详情。
“大姐已经收拾好了。”欧塔补充一句后,又将头埋进书里。
不问是对的——他闷了三秒,将欧C扔向沙发,回房沐浴换衣,然后是晚餐、看新闻。八点之后,他将电视让给四个小家伙,自己进书房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窗外有些异响,他偏头看了一眼,想起法院外的身影,眉头拧起。
轰!玻璃被一阵巨大的冲击敲碎,铺天的黑影从缺口冲进来——是鸟,一群黑色的鸟,形体类似人界的乌鸦,鸟头上长满滴水似的肉瘤,黄眼,短喙,裂唇,獠牙尖利。
它们是……
冷冷注视入侵者,他一动不动。
这群食肉鸟可有一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字——鬼斤雀!
空气中有一张无形的冰墙,将冲向他的鬼斤雀阻拦在两米外。无形的冰墙上似乎有些尖刺和倒勾,冲撞来的鬼斤雀不是头碎就是胸口出现血洞,哀号尖叫。尽管如此,它们仍然视死如归,裂着血口尖牙一批批冲上来。
厅堂传来一声尖叫。他眉心一跳,听到多多多罗大叫:“芄!”
气墙蓦然膨胀,将鬼斤雀推挤到墙上,残活的从窗口逃窜而去,在空中留下一声声嚣张的长鸣。他从窗口仰望,月光下,飞走的鸟群中有一道挣扎的小身影。
是芄!
表情冷到极点,他抬手似有所动作,只是,侧方一道身影比他更快。也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只见那道身影以不可能的物理角度跃上一只鬼斤雀的背,足尖轻点,双手凌空一划,飞逃的鬼斤雀甚至来不及哀号,已然头首分家。
残尸纷纷下落,芄也在其中。
那道身影急速下落,在半空接住芄,凌空纵身三连翻,稳稳落地。
裴还师已从窗口跃下,那道身影正好落立在他前方,是一名灰发的年轻女子。
“给!”女子将吓得失去反应的芄抛给他。
他接下,转手抛给紧随而来的欧塔,不回头,只道:“回去。”
“可是……”欧塔不服气,却在收到他的冷瞥之后默默收声,抱了芄返身上楼。
他转眼注视灰发女子。不是人类,周身有一种毫不隐藏的绝望气息。
“自己小心。”灰发女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身影一闪即逝。
因为住宅僻静,刚才的突发状况没有惊动多少人类。他盯着灰发女子站过的地方,久久不动,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才慢慢回头。是多多多罗。
“鬼斤雀!它们是鬼斤雀!”多多多罗站在他身后,“它们为什么要捉芄?”
“不是芄。”他低头想了想,“它们要杀的是我。”
“喝——”多多多罗捂嘴,惊问:“是不是什么案子?是不是你赢了案子,所以那些人类要杀你?太可恶了!太卑鄙了!太邪恶了!”
丰富的联想……他闷了三秒,转身往车库走,对随后的狞猫少女道:“照顾他们,我出去一下。”
“是!”多多多罗点头,等他坐进车后,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弯腰在车窗边问:“这么晚,去哪里呀……”
“北轩路。”
鞠姐姐的地盘——狞猫少女脑中飞快闪过六个字。
他拍拍少女的头,黑色轿跑缓缓驶出。金属独有的反射品质在黑暗中划过一道流动的光,转瞬远离。
早在法院外遭袭时,裴还师就想晚上打电话给如卿,问问最近出了什么事。既然鬼斤雀将他的休息程序打乱,他不如直接去拜访如卿。
来到北轩路1114号,骨董店的大门已经闭合。他下车,走到僻静的侧门,在墙上某一点上按了按,很快,门被一道小身影打开。
“裴还师?”符沙睁大晶亮的金眸,竖眸在幽暗的门后熠熠生辉。飞快拉开门让他进来,符小美男关门的同时嘴里不忘嘀咕:“如卿姐才要找你咧,你就来了……”
进了店厅,立即感到一股称之为“严肃”的空气分子。
宓戏风雯抱着蒙甲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鞠如卿坐她旁边,米寿倚靠沙发,偎在如卿身后。
“Hi,还师!”宓戏风雯娇娆一笑。
裴还师扯扯嘴角算是打招呼,走到鞠如卿身侧坐下,“我错过什么了吗?”
“正想找你。”鞠如卿直视他,“怎么突然到我这里来?”
“刚才一群鬼斤雀闯进我家。”他简单陈述。
“噫——”宓戏风雯发出厌恶的气音,“最讨厌那种恶心的生物!”
“古骨族有麻烦了。”鞠如卿以轻描淡写的调子飘出一句。
厉眸一凝,裴还师等她下文。
鞠如卿也不打算隐瞒,将艾度的到来和米寿查到的一些事联系在一起,轻述:“艾度叔叔并不喜欢人界,他和千照这次一起出现,是为了查清近来我族出现的异动。”
大概半年前,古骨族出现了一些失踪的族灵,因为很多是独行侠,长时间不见是家常便饭,所以并未引来族长的重视。近三个月来,异动开始扩大,越来越多的古骨族灵失踪,失踪者的范围扩展到六界。
然后,尸骸出现了。
古骨族灵被大肆杀害,何等的大事!族长震怒,勒令立即查清这件事。其他五界各遣执行者,艾度则负责人界的查探。
联想到榭亚尔假扮她以及死前透露的仇恨,加上今夜鬼斤雀对还师的袭击,矛头似乎指向了残存的对骨族。
只是单纯的复仇吗?还是历史湮灭了不可告人的真相?
“说到异动……”鞠如卿沉吟片刻,喃道:“人界其实也有些异象,米寿,还记得那只雪梨络丝娘吗?”
米寿垂头,“不止并竹,勾芒也是不应该出现在人界的上古生物。并竹是因为召唤来到人界,但她不记得召唤者是谁,而勾芒……”
“喂,不要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一双妖艳的眼睛“刷啦”一下子从高空荡下来,以倒吊的姿势和米寿眼对眼,鼻对鼻。
符沙抓起勾芒的头发一把扯过来,凶神恶煞,咬牙低吼:“离米大人远一点!”
勾芒单腿凌空一转,反身压住符沙,三秒后又被符沙反制回去。
裴还师向叠罗汉的一大一小送去一瞥,转问鞠如卿:“你上次问对骨族的历史,有关系吗?”
琉眸斜移,鞠如卿才要开口,侧门被推开,艾度扛着某种不断挣扎的生物走进来。
挣扎的生物不但搥拳踢脚,还在他肩上大骂:“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白痴!要你多管闲事!放开我听到没有!你听不懂人话呀!”
灰发?裴还师眯了眯眼,静观其变。
艾度将挣扎物扔在地上。
后背着地,四肢朝天,灰发中露出的一张脸引来在场众位好奇——
人形,脸皮……还算秀丽吧。是女孩子,整个眼眶里看不到瞳孔,只有两片目形的红珠,呈现一种水晶的质感,仿佛嵌镶的红宝石。
“不用你多管闲事!”灰发女子撑地跃起,身姿利落而美妙。她瞅准空隙往门的方向掠去,却被靠在楼梯边的千照拦腰挡下。
手臂轻轻向前一压,千照将她推回厅内。
“难道让我看你去送死?”艾度拧眉。
“我要为他报仇!”灰发女子大吼,转瞪千照,“如果艾度出了事,你会怎样?待在这里……嗯?待在这个温暖的、舒适的、富丽堂皇的屋子里,故作忧郁?缅怀过去?”
“……”千照撇嘴。
“呃……”宓戏风雯举手,“艾度叔叔,不介绍一下?”
“春气包。”艾度大咧咧甩出灰发女子的名字,伸出食指按按眉心,“她的主人是我一位朋友,上个月……”见女子露出怨恨的神色,他将残忍的事实咽回去,长长一叹。
“死了?”鞠如卿并不在意揭人伤疤(严格来说不是人)。
血红的眼睛幽幽瞪过来。
“这么说……”骨董店店主沉吟,“你是一只复仇的宠物?”
灵界,只耳兔,一耳一角,本形巨大,长尾,毛色各异,性格凶悍。
“不用你们多管闲事!”春气包抱臂走到鱼缸边,颈后蓦地一寒。本能的危机感让她飞快回头,却见刚才一直斜靠沙发的黑发青年正抬高了下巴睨视她。
强兽的气息微微有些张狂,何况是梼杌之王。
红目一眨,她移开眼——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也是退缩。
这只凶兔很悲伤……琉眸微微一闪,鞠如卿抬起手臂横过米寿的腰,让他敛了气息。就着亲近的距离倚靠,妃唇勾起淡到几近可以直接忽视的笑,话,对悲伤的凶兔而言却是引诱:“你想找谁复仇呢?也许我可以帮你。”
春气包盯着鱼缸里摇曳多姿的水族,闷不吭声。
还是艾度开了口:“我寻着朋友的尸骸追察线索,无意中发现这孩子被保护得很好,她被隐藏在权域之圆内,不会被发现,也不能脱离。我想……她目睹了整件事。”
——目睹了主人被杀害的全过程,也目睹了杀手的模样。
他将春气包从权域之圆中释放出来,本想详细询问友人被害的前因后果,不料才转身,她跑掉了。
……动如脱兔,真是一点没说错。
“春气包……”艾度走到鱼缸边,“你想复仇,我不想吗?死的是你的主人,也是我的朋友,我的族人。我知道,让你回忆那天发生的事很残忍,可是,只有你接触到那些家伙,你所看到的、你所听到的,也许你自己不觉得,但很可能是关键的线索点。”
春气包低头不理。
艾度也不泄气,只道:“他保护你,不正是为我族留下一条明晰的线索吗?”
“我不用他保护!”春气包一拳砸上鱼缸。
玻璃没碎,不过符沙的小心脏被吓得差点停摆。
亲眼目睹的东西有时候会活生生记在脑海里,静静地、反复播放,像悲怆的无声戏。但是,痛苦中的回忆是为了警醒自己,让自己不要忘了不可磨灭的仇恨。
在黑暗中****伤口,痛苦的是自己,激励的也是自己。然而,在旁人面前揭露伤疤,磨心的痛会更甚、更不堪。
有时候,同情和悲悯都是多余。
“我知道……”魁颜的骨董店店主不知何时靠近了鱼缸,不知名的香气蹿进春气包的呼吸,馥郁但不甜腻,微薰但不恼人,低如海风的呢喃有一种惑迷心灵的力量,“我知道你不用他保护,也不需要同情,不过……需要你的是我们。”
怔怔抬眼,春气包不知她语中何意。
“我们需要你的指引。”骨董店店主扶着她的腰,以不易察觉的牵引诱她走向沙发,眸光波洄浅转,在米寿和千照身上轻轻扫过。两位立即领会她的意思,乖乖退得远远的,沉息静气,收敛冷漠和张狂。
春气包依稀明白鞠如卿的意思,可神经元的触感上仍然存在一些陌生的违和感。她缩坐于沙发一角,灰色的头发垂覆下来,掩去幽红双目。静了一会儿,灰发下飘出一句低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鞠如卿看了自家叔叔一眼,“所有你看到、听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