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怜蛾1
八个月前——
雍芜市,北轩路1114号,鞠骨董宠物店。
“她叫芙蓉。”鞠如卿向沙发边一指。
客人的眼睛随着纤似灵枝的指望去,只见沙发边立着一位墨发青年,容貌俊美,气质神秘。他微敛着头,额边垂发丝缕如帘,掩映着一双深难见底的眸子。
眨眨眼,客人有点困惑。
墨发青年悄无声息,不言不语。
客人歪头,眉头皱了一下。
蓦地,青年背后探出一颗脑袋。柔顺的黑发,有些胆怯又有些好奇的眼睛,高鼻梁,绛红小嘴,集合在一张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脸上,纯真俏丽又可爱。她瞧了客人几眼,缩回脑袋,没隔几秒又伸出来,扑闪着大眼打量客人。反复几次之后,倒有些顽皮之态了。
“她是宠物?”客人吓了一跳。
“怎么?不满意?”骨董店店主歪头。
“……我想买狗……”客人底气不足。
骨董店店主勾唇浅笑,“相信我,她比狗更适合你。”
“鞠老板,我以为你这家店是卖宠物的。”客人冷静下来,开始理智地分析问题,“你这不是贩卖人口吗?”
哧——客人听到擦鱼缸的小男孩发出很不屑的声音。男孩脚边的豹纹猫张嘴“喵呀”一声,看他的眼神似乎也很不屑……客人用力揉眼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从一只猫的眼中看到人类才有的情绪。
“米大人……”女孩扯扯墨发青年的衣角,小声说:“我喜欢他。”
米寿微笑,绅士搬扶着女孩的手来到客人前方,手臂半抬,将女孩的手递向客人,“危先生,希望你是一位合格的饲主。”
现在——
垂丝海棠路是一条微微倾斜的坡道,路面洁净,两侧种满垂丝海棠,故而得名。路的两侧还有很多仿古建筑,当然也不乏新式高楼,林林密密,可谓三步一景。
垂丝海棠路的另一个特色是咖啡屋。在那些仿古建筑里蛰伏着很多各具特色的咖啡屋,因为老板们的喜好和偏爱,他们有着独特的风味招牌和名字——“过客咖啡”就是其中一间。
“过客咖啡”开在一幢十九世纪田园风格的小楼里,平常的时候有三名服务生、一名咖啡师,人多的时候老板也会充当一下咖啡师或服务生,温文有礼,平易近人。不过,现在店里多了一名俏丽可爱的女服务生,有客人的时候会帮忙送咖啡,闲时,她会粘着老板……也不是说她挂在老板身上或其他什么,她只是围着老板转,老板往东她往东,老板往西她往西,老板去卫生间……她就站在门旁边。
刚开始,店员还会看到老板露出尴尬的表情,久而久之,老板也习惯了。
女孩叫芙蓉。她第一天出现在咖啡屋时,老板还来不及介绍,她已经挽着老板的胳膊,用阳光又活力的声音大声说:“我是他的宠物!”
一只金橙色虎纹猫从窗台走过……
“是一个远房表妹……”老板的解释生硬又尴尬。
店员们心有灵犀地表现出沉着冷静的品质——1754。
就这样,芙蓉在店里留了下来,每天和老板一起出现,一起消失,她做什么事都很积极,像勤劳的小蜜蜂。
“过客咖啡”的老板姓危,危立思,年纪二十七八,父母健在。他的父母没有刻意去陪养他的性格,不过他天生喜欢一些干净简洁的东西——就像这幢仿古田园建筑。
这幢三层小楼原本是祖母留下的遗产,他大学毕业后一时起意,将第一层装修成咖啡屋,二、三层租给贪方便不想找房子的服务生,索性自己当起了老板。最初的一年,生意一般,用他父母的话就是:“惨淡经营。”但他一直坚持,就算有时候一个月入不敷出,他也依然坚持。
他知道自己在死撑。不过——
声誉,有时候就是靠死撑得来的。
慢慢地,知道这间咖啡屋的人越来越多,老主顾带来新主顾,新主顾变成老主顾后,再带来一波新主顾,反复循环,生意渐渐有了起色。
买宠物,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很偶然的念头。那天他去订咖啡豆,才拐过路口,手里被塞进一张广告单,上面写着“鞠骨董宠物店”。等他抬头,前方一名青年背对他摇了摇手,渐走渐远,似乎完全不介意他把这张广告单扔进垃圾桶。
他想扔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纸上“鞠骨董宠物店”六个字好像有一股吸引力,让他不自觉地将广告单放进提包里。一周后,他寻着地址找到这间店,在鞠老板的推荐下买了一只宠物……他有点罪恶感。
芙蓉……呃……就是他的宠物啦,带她回家的时候,他的大脑皮层还没有进入状况。鞠老板说芙蓉只喝果汁,他试养了一周,发现她真的只喝果汁,不吃饭菜,每天精力充沛得像百灵鸟。
自从有了芙蓉,每天清晨睁开眼,他看到的第一眼画面一定是她居高临下笑眯眯的脸。第一天他吓了一跳,蹦起来才发现她赤足蹲在床沿,与床单接触的面积仅仅是两只脚尖那么大——她居然还能保持平衡,实在异于常人……忘了,鞠老板说不用把芙蓉当人看。
不是人,难道是妖?
危立思的眼睛不自觉地向端咖啡的女孩望去。虽然相处了八个月,有时候他还是会怀疑:这个乖巧秀丽又充满阳光的女孩真的是他的宠物?
“思思!”芙蓉突然将脸凑到他前面,“我把杯子拿到后面消毒去啦!”
“嗯?”他慢半拍反应过来,点头,“好。”
“思思你刚才在想什么?”芙蓉侧身贴近了些,扑闪扑闪的大眼在灯光下反射出迷离五彩的光圈。
“没什么。”他弹弹她的鼻子,对她那种不太适当的称呼早已习惯。记得她第一次叫他“思思”的时候,他还以为那种“咝咝”的发音是她的叫声……他又不是蛇。
——他也不属蛇。
她俏皮地皱了皱鼻子,终于迈开步子。
他以为她会很快回来,没想到半小时过去了也不见她轻巧的身影。他忍不住到后面找她,只看到咖啡杯在消毒机里,她不知到哪里去了。
推门走到后院,深夜的路灯莹莹发亮,他见到背对着他蹲在树下的纤细背影。耳涡接收到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从音质上判断依稀是芙蓉的声音,可这些声音他听不懂,形象一点比喻:就像电脑乱码或无规律的音符断章。
他自动将这些声音当成噪音,叫着她的名字靠近:“芙蓉?”
“啊?”她讶然转头,随着他的走近站起来,也让他看清了在她手心蠕动的东西——两条黑斑点的丑陋毛毛虫,“思思,你看它们多可爱!”她笑着将掌心抬头,希望得到他的称赞。
他厌恶地皱起眉头,瞥了一眼,立即调离视线,“怎么玩这么脏的东西?”
“你不觉得它们可爱吗?”她怯怯收回手,将两条黑斑毛毛虫小心翼翼放到树干上,看着它们扭曲着身体往上爬。
“以后不要玩这种东西。”他显然不认同她的审美观,“它们身上全是细菌。等一下进来记得洗手。”
“……”
他转身回屋,笃定她会跟上。只是,转身的他错过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
哀伤。
芙蓉病了。
身为主人,危立思明确感到芙蓉的不正常状态。也许芙蓉生病已经有一段时间,但让他察觉到事态不对劲的是昨天清晨——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幅画面是房间的天花板。
芙蓉没有像鸟儿一样栖息在他的枕头上。
他有点不适应,在房中找到芙蓉,却发现她病恹恹地缩在被子下,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却拼力扬起笑对他说:“我没事,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思思,你不用担心。”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的笑有多虚弱?
榨果汁给她喝,她一口也喝不下去。想送她去医院,她却神来一笔地从床上跳起来,用力将他按坐到沙发上,力气大得完全不像生病。她还说:“你要是不喜欢我躺在床上,那我不躺了。”
看她那么难受,他怎么舍得?
无奈,就着她的意思在家休息一天,到下午的时候,她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他这才放心。今天一早他到房间探她,触摸之下大吃一惊:她全身冰凉,正缩成一团轻轻颤抖。他不再迟疑,立即抱起她直冲医院。她开始还是不肯去医院,在他怀里挣扎,可就她那一点微小的力气,挣扎与蠕动等同。
来到医院,挂号,排队,繁琐的系列检查后,医生给出的结论是……
腹腔水肿?
他盯着报告单,再看看芙蓉纤细匀称的身形,实在怀疑医生是不是脑水肿?
“我病得……很严重?”芙蓉被他的表情吓住。
眼前没有镜子,他不知道自己的额头皱得像蜥蜴皮。伸手将她轻轻揽在怀里,他满心的难受,却道:“没事,没事。你没事。”
芙蓉顺手抽过报告单,扫了一眼,低垂的面容不知什么表情。三秒钟后,她将报告单塞回他手上,将脸埋进他颈窝,柔柔糯糯地轻喃:“我要回家,思思……我要回家……”
他不放心她的病,“我们再看看医生……”
“不看!”她跺脚,“他们都是笨蛋!我们回家吧,好不好?我想回家。”
“好好好,我们回家。”他拍着怀中的宠物,轻吻她的额角。他的宠物病了,他怎会不心急……等等,宠物?
宠物——脑中跳出的两个字将他打得茅塞顿开。
鞠老板说不用将芙蓉当成人类,那他是不是要带她去……宠物医院?
他想到了,也立即实行。可当芙蓉下车、从他怀里抬头看清前方五米处的招牌时,“哇”的一声哭起来,“思思……你是……不是想把我……卖掉?”
他啼笑皆非,赶紧安慰:“不是不是,当然不是。你病了嘛……”
“我没病!我没病!呜……”明明没什么力气,她居然还能推开他,不料走了两步,突然软倒在地。
吓得他飞快上前抱起她,连哄带劝,想安慰烦躁不安的宠物。偏偏她不停地掉眼泪,幽怨的模样让他的心一阵阵愀痛,直到他说“我们去鞠老板那里好不好”,她才慢慢停下哭泣,将头埋进他肩窝,却不说话。
他就当她同意了。
拦下一辆出租车一路飙到北轩路1114号,他抱着芙蓉冲进鞠骨董宠物店。店里似乎在争论什么,他推开雕花玻璃门时,声音一下子静止,所有人的视线呼啦啦射过来。
红色T恤衫的金褐发小男孩蹲在植物丛边,鞠老板坐在收藏架前,一名身着标准女仆装的美丽女子托了一盘点心正往她嘴里喂,不过看鞠老板脸色似乎不怎么好。
店内一片低气压。
“芙蓉?”鞠如卿宛如见到救星,飞快走过来,询问的对象却是危立思,“怎么?”
“她病了,鞠老板,芙蓉病了。”危立思将芙蓉轻轻扶卧到沙发上,焦急地看向鞠如卿,“鞠老板,你会治病吗?”
鞠如卿平了眼睛。她开的又不是宠物医院……
“咦?”女仆装的美丽女子曲款袅袅走过来,点心托盘还稳稳端在手上。她惊讶地瞥了略显苍白的芙蓉一眼,纤指夹起一颗精致的泡芙喂到鞠如卿嘴边,“如卿,再尝一颗嘛。”
鞠如卿嘴角微抽,不胜其烦。
她最近是很想吃泡芙,是说了一句“泡芙当点心也不错”,结果是宓戏风雯联合符沙,将18种果酱和9种口味的低筋面粉进行了网状搭配,烤出颜色各异、口味多样的泡芙球,隔一小时让她尝一盘……是她的错。
如果她不尝,宓戏风雯就会摆出一副“可怜受屈弱质者”表情,为了避免脸部抽筋,她尝。但只要她一尝完,宓戏风雯立刻换上“嚣张得意傲骄者”表情,该死的褒扇莲花在后面配出“哇哈哈”的笑声……是她的错。
推开宓戏风雯的纤纤素指,她坐到沙发上,向芙蓉伸手。芙蓉慢慢挪到她身边,怯怯地,带着局促和不安,蜷缩身体轻轻枕上她的腿。
危立思有点羡慕。
养了芙蓉八个月,从最初的不适应到现在的习以为常,他其实很享受芙蓉对他的依赖,或者说“唯一感”——芙蓉很粘他,以他为中心,一天24小时几乎都绕着他转,什么事都以他为先,虽然咖啡屋的店员时有调笑,可芙蓉依然故我。
不可否认,这种被重视的中心感让他在某种程度上感到骄傲和满足,甚至得意。
芙蓉给他的感觉就像一只轻盈优美的鸟儿,总是栖落在他肩头。有时候,芙蓉缩在他怀里撒娇,软语喃喃,净白的小脸在他怀里蹭来蹭出,他几次差点忍不住吻住她——但是他知道,他的宠物绝对没有诱惑的意思。
你会去深吻一只缩在怀里的猫吗?
——太不实际了。
而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眼巴巴地看着芙蓉另投怀抱,心里不是滋味,还要担心自己的宠物是不是患了难治的病。
细指徐徐,鞠如卿轻轻抚摸芙蓉的脸,琉眸半垂掩去情绪,久久无语。
将自己定义为“六界女仆之最”的宓戏风雯有着强烈的女仆触觉,撇撇嘴,她收了点心,到厨房另端一盘七彩泡芙球款待危立思。
“危先生,请慢用。”弯腰30度,一手扶在腹部,宓戏风雯笑眯眯地比个“请”的手势。
危立思受宠若惊,赶快道谢。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眼中的画面却仅仅是鞠如卿抚摸芙蓉,仿佛午后的摇篮曲,画面宁静,与世无关。
“鞠……”他清嗓出声,才叫了一个字,立即被宓戏风雯止住。
“嘘——”竖起食指压在唇上,宓戏风雯摇头,“不要打扰如卿。”
在美丽的笑脸下,危立思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可是芙蓉的病……”
“嘘——你又错了,危先生。”宓戏风雯满眼责备,“你要明白,我们这里是骨董宠物店,不是兽医院。”
“……那鞠老板治不了芙蓉的病?”危立思又焦急起来。
“你怎么这么笨?”宓戏风雯大眼一瞪,以鄙视的表情说:“芙蓉是我们店卖出去的宠物,有事当然找我们。难道你以为普通的兽医院能治好芙蓉?”
“那我……”
“你来对了。”
“……”
“但是不能打扰如卿。”
“……”
“坐在这里乖乖等着。”
“……”
两人的低声交谈引来骨董店店主轻描淡写的一瞥。
在抚上芙蓉脸颊一瞬间结出的权域之圆隔绝了音波,也让危立思听不到她们的对话。
“为什么?”她问痛苦挣扎的宠物。
“我不想让他讨厌我……”芙蓉缩了缩肩。
“可是时间到了。”琉眸闪过一丝不解,优雅的眉也微微皱起。
芙蓉蜷紧了身躯,说出的仍然是一句:“我不想让他讨厌我……”
“你推拒不了本能。”骨董店店主担忧地垂下眼眸,“你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人类去推拒它。”
“我就是不想让他讨厌我……”芙蓉捂住嘴,类似人类的瞳孔开始迸裂、扩散,侵占整个眼球,颜色也由黑慢慢褪变红,呈现出网状的复眼形态。她闭上眼睛,强忍痛苦地抗拒着什么,等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又恢复成正常人类的瞳孔。
变化很快,不过几秒之间。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帮你?”鞠如卿叹气,微带凉意的手覆上芙蓉的眼睛,“你呀……怎么这么胆小呢……”
“没病。多陪着她,让她多睡一下,时间到了,自然就会好。”鞠如卿说完这句话,让宓戏风雯送客。
危立思显然不满意鞠如卿的“诊断”,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见芙蓉精神好了一些,他只得记下鞠如卿的话,揽着芙蓉离开。
在门缝中目送出租车驶远,宓戏风雯调头跑到鞠如卿身边,好奇地问:“什么问题?”
符沙也好奇,小脑袋从沙发后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