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无法规避的相遇
试音的房间很大，像个舞蹈室。墙壁经过软包处理，既能隔音，又最大限度地保留原声。没有音响设备，没有麦克，完完全全的原音演唱。
评审一字排开，共坐了十几位。
季晓没心思逐一看清评审的样子，直接走到中间，报上自己的名字。
正对季晓的那位评审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认出她，表情有些微讶。一时间，左右两边的评审交头接耳，谈论声四起，场面有些滑稽。
忽然一声清咳。
屋里立刻恢复安静。
季晓向声音处看去，却只看到一片光。
窗前，坐着一个男人，半身没入阳光，半身沉入阴影，迷离而飘忽。窗户开着，浅黄色的窗帘被风轻轻吹起。
窗帘挡住阳光的一瞬，她似乎看到他的模样，只一眨眼，便模糊了。
“季晓，你可以唱了。”
季晓收回视线，“我可以借吉他用一下吗？”
评审点点头。工作人员拿着吉他走过来，惊讶地看着季晓从旁边拖过一把椅子，非常自然地当着评审的面坐下。
季晓看着发呆的人，慢慢伸出手。
工作人员愣愣地把吉他交给她。这种从容的气度，令人不敢小觑啊。
季晓试了几个音，轻敛眼眸，轻轻弹出曲调……
那一天春雨纷纷
那一季梅酒正醇
我在等你说的缘分
消磨一段段青春……
离别的那年风声
吹皱了记忆中的我们
泛黄的照片失了真
承诺像刀伤了人……
幽静的歌，幽静的曲，悠悠扬扬，伴着吉他独有的音色，诉说着淡淡的伤心。
季晓怀抱吉他坐在那里，好像坐在树下弹唱的流浪艺人，纯净得没有颜色。又像酒吧的寂寞歌手，忧伤得无以加复。
爱熄灭了灯
心围一座城
像一扇牢牢封闭的门
属于我的人生
对白只剩一人
你带走一半的脚本……
他想起来了。
MX酒店。意外撞入他怀中的女孩。
男人悠然一笑，手指轻捻，回味着当时余留的淡淡的寒雾。当时，他没有看清她的容貌，却对她的清冷气息记忆深刻。
漂亮的女孩，清寒若雪的女孩。
轻盈如丝的黑发，轻轻贴着脸颊，默闭的眼睛，幽然如雾，好似消融中的雪，散发朦胧光泽。
唱歌的她自然流露一份自信，一份孤傲，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就像落在手心的雪花，染着水汽，晶莹纯净。
只是，她为什么穿着黑色衣服，刻意将自己打扮得个性成熟呢？冷硬，肃然，扭曲了那份天然气质，让人不舒服。
那一年思念深深
那一夜北风正冷
我想问你说的永恒
盘旋到了那个远村
你总是迟迟不肯
将这段恋情落脚生根
那泪水要怎么储存
才能证明爱的深……
评审中，有人竖起了画着叉的牌子。
一个，两个……
季晓看到，目光微寒。
弹奏吉他的手指也跟着僵冷。音调仍是完美得无懈可击，却华丽得空洞。
三个，四个……
爱熄灭了灯
心围一座城
像一扇牢牢封闭的门
属于我的人生
对白只剩一个人……
五个，六个……
然后，七个，八个……
季晓轻嘲一笑。想不到，她连一个小小的配唱，也不够资格。
季晓不再去看评审，专心把歌唱完。不管结果如何，一旦走上舞台，无论发生什么事，歌手也要完成她的歌。
只是……
这样的心情……
爱熄灭了灯
心围了一座城
我是个走不出去的人
虔诚得很认真
沉默安静地在等
你转身回来的可能……
最后，虽然有三位评审没有举牌，但季晓已经失去资格了。
季晓平静地站起，将吉他放在椅子，向评审鞠了一躬。
“啪、啪。”安静中，有人轻轻拍手。
季晓诧异地看着窗前。那人，仍是藏在阳光中，慢慢地，诚意地鼓掌。窗帘轻荡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一抹浅笑，柔和如光之雾的笑。
季晓朝他轻颔首，离开试音间。
“哎，季晓出来了！”
“怎么样，有通过吗？”
“笨啦，还用问吗？当然，一定，通过的！”
女孩们围过来，虽然很吵，却都是没有恶意的关心。
季晓噙着淡淡的笑，摇了摇头。
声音，乍然消失。
季晓趁这个空隙，逃难似的离开。
现在，哪怕一丁点同情，也不是她能承受的……
失败了。
似乎意外，却是理所当然。
在被她们热情包围的一刻，她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一定没问题……季晓自嘲地笑。她们所认识的，喜欢的，都是十四岁的她啊，如今的她，哪里还有吸引别人的魅力？
季晓独自走在街头，正午炽烈的阳光，耀的人睁不开眼睛。
她想得太简单了。
没有纪筱，她根本唱不了歌。
一再尝试，不过一再验证她的失败罢了。一个要靠别人才能站于舞台的歌手，根本就是废物啊……
天空，忽然飘过厚厚的云层。
灼眼的阳光霎时柔和。
季晓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陌生的地方。
周围是一片居民区，中央有座小型公园。这个时间，公园没什么人，很静，只能听到几个孩子嬉戏的笑声。
季晓慢慢走过去。
秋千，被风吹得轻晃。
跷跷板孤零零地一头栽进沙里。
沙堆中间有座被弄坏的城堡，旁边一只蓝色小球。
树叶沙沙作响。
走近，听到水声。
哗啦啦，像下雨的声音。
季晓绕过路旁茂盛的枝叶，发现发出水声的喷水池。
一个男人背坐在喷水池边，水帘模糊了他的背影，跳动的水珠却点亮了他的周围。
“再变一个，再变一个！”几个小男孩围着他，拍手嚷嚷着。
男人展示着手中的硬币，手法极快地将硬币变到另一只手上。简单的魔术，在小孩子眼中却无比神奇。
“哇……”小男孩惊叹不已。
男人将硬币弹至空中，男孩们追着硬币跑远。
公园再度，安静下来。
只有跳动的水花在响。
季晓向前走，突然“吱”的一响。
她低头，发现自己踩到一只黄色的橡皮鸭……季晓轻扯唇，淡淡一笑。再向前看时，发现那个男人已经站了起来。
温柔的月白色，淡雅的浅灰色。他应该是个很懂享受生活的人，穿衣重视舒适度，但，他又是个很个性的人，衣服搭配时尚，简单的样式，被他穿出独特韵味。很随意，很悠闲。
只是看着一个背影，就让人感到他内心的温柔。
他缓缓转身……
风起。
风摇动树叶，几片叶子飞起，在天空翻转。
竖直滴落的水珠，飘舞起来。
太阳终于从云层后面露出脸，金灿的阳光毫无预兆地洒向大地。
水珠，披上了金衣，晶晶发亮。
空气中每个水分子仿佛都在发光，这光芒使季晓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在隐约中瞥见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睛。
粒粒水晶飞舞，那双眼睛，却比水晶更加美丽，清莹润泽，流光溢彩。
美丽的过分，清澈的过分，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
风飘远。
树叶、水花静落下来。
水帘之后的人，淡淡浮起一抹笑……
似笑非笑。
却不是那种让人感到不快的讽刺之笑。季晓看着他，隐隐感到亲切，但想起另一个“亲切”的男人，又暗自警惕。
他，从水池后面走出。
俊逸谦雅的容貌，浅抿一丝笑意，温和优柔。
却不知为何，在正午的阳光下，他的气息好似总有一半藏在阴影中。仿佛隐匿在地底深处的黑曜石，散发着七彩惑人、却危险的光芒。
神秘，迷离。
“沙滩上消失的浪花，让我慢慢想起家……”他突然唱起。
季晓为之一震。他的歌声完美无瑕，悠长中带着凄凉。刚开口，便令人战栗不止……
男人绕过喷水池，慢慢走向她，“曾经许下的永远又在哪，总是放不下……”
心中的某根弦，不安地躁动着。
血流加快，一股渴望放纵的冲动，在胸腔激荡。
鬼使神差的，季晓接受了他无形的邀请，与他合唱，“啊……轮回的记忆在风化，我将它牢牢记下……”
公园的静谧，被他们的歌声打破……
海风一直眷恋着沙
你却错过我的年华
错过我新长的枝丫
和我的白发
醇厚的男音与纤细的女声，互相缠绕，高亢地冲上云霄。两种声音相互较量，却又矛盾地融合在一起，如同缠绵难分的爱情……
蝴蝶依旧狂恋着花
你却错过我的年华
错过我转世的脸颊
你还爱我吗
我等你一句话……
灵魂，震动了。
最后的音符，延长至极限，她故意试探他的实力，却想不到先坚持不住的人是她。可是，他并没有让她难堪，在她气竭的一刻，完美转折，配合她结束了曲子……
她从来没有如此畅快地唱过歌！这种感觉，就像被压抑许久的灵魂，终于被释放！她的心在狂跳，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有的，只是沉浸快感，难以清醒的沉迷！
好想唱歌！
好想再跟他唱一次！
最好，可以一直一直唱下去，直到世界终结！
季晓大口喘着气，不仅是因为耗尽了力气，还因为难以平复的激动！
“啪、啪。”男人慢慢鼓掌。
季晓一愣。是他！在试音室窗前的男人！
“令人心潮澎湃的爆发力。”男人在她面前站定，低头凝着她，“宽广的音域，无与伦比的渗透力，无师自通的领悟力……在演唱过程中调整状态，修正至最完美的歌声……拥有无限潜力的女孩。”
他在点评她的歌？季晓的目光，惊疑不定。他能把这番话说得字字中肯，不存一丝讨好之意，若不是将谎话说得登峰造极之人，就是音乐造诣非凡的高人！
他微微一笑，温柔似水，“天才二字，当之无愧。”
季晓一震，身体像失重，险些站不稳。
他笑望着她，流光自琉璃般的眸中轻盈飞出。
没有人对她说过……自十四岁之后……再也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季晓有些恍惚。这些年，别人在她面前提起“天才”两个字，都是带着恶意的嘲讽。因为顶着这样的光环，所有人都看不到她的努力！成功，是理所当然，失败，便配不起这两个字……
可是，她从没有一刻放松过，即使在父母抛下她离开的那段日子，她也没有停止练习，没有停止努力！但是，再也没有人称赞过她……
眼前，忽然模糊。
潮湿的水汽堆积在眼中，似乎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化成水，滴落下来……季晓扭过头，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
“不过呢……”他故意一顿。
“没有感情，是吗？”季晓接续他的话。
他点点头。
季晓冷冷一笑。
“我能帮你。”
季晓诧异地看着他。
“但是有条件。”他微笑。
“不必了。”季晓想都不想就拒绝。
他支着手臂，思索，“唔，拒绝的理由？”
我又不认识你！季晓想这样顶回去，但想想，这个人对她没有恶意，又忍住，“我只想靠自己努力。”
他看着她，清莹如琉璃的眼睛，流转淡淡光辉，“好吧，那……认识一下总可以吧？”他伸出手，友善地笑。
季晓盯着他的手，又看看他。这个人该不会是从“非天”跟踪她到这儿的吧？古古怪怪的……
“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成？”他轻笑。
季晓若有所思，与他轻握一下，很快收回，“季晓。”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邵钧。”
季晓惊呆。他不是在玩笑吗？邵钧！一年只发行一张单曲，却稳坐各大排行榜首位的邵钧？！流行界呼风唤雨的王牌制作人！
季晓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蠢，可是她无法不惊讶。他是所有歌手努力的目标，是所有歌手梦想与合作的对象！而他，就在她面前，并且刚刚他们才合唱完一曲……
这也太巧合了。季晓冷静下来，怀疑地问：“你真的是钧少？”在演艺圈，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他一手打造出“PLANET”，创下至今无人可以超越的神话。
钧少，是音乐界的传奇！
然而，听到这个称呼的邵钧，脸色忽然一变。
轻盈浅笑，不易而飞。
七彩流光，轰然离散。
蓦然间，季晓被巨大阴影覆盖。
她抬头看天，太阳精神烁烁，并未偷懒。
错觉吗？季晓疑惑。再看向邵钧，发现他仍是初见时的明朗。
邵钧勾一起抹深深的笑，笑容明灿得刺眼，潜藏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之色。幽远沉静如古琴的好听声音，轻轻地说：“如无必要，我不想再听到那个称呼。”
他就……那样走了。
季晓徒步回家，久久无法平静。
或许，她应该问问他的条件是什么，再决定要不要拒绝。他是邵钧，只要他愿意，可以捧红任何一个资质平平的歌手，只要他肯开出条件，无论换成谁，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她却拒绝了。
并非她转性，不再贪心，而是……她已经决定，不再依靠别人的给予。别人给的，随时可能收回，不若自己努力得来的东西踏实。她绝不再跟任何人谈条件，绝不再被任何人摆布。
季晓拿出钥匙，不想，门先开了。
“你回来啦！”纪筱系着围裙，洋溢着向日葵般的笑容。
季晓轻轻一笑。看到她，就好像汽车开进加油站，立刻充满了能量。
纪筱拉着她进门，摆好拖鞋。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不是跟加贺见面吗？应该有许多话要谈吧。
“今天只是商量训练计划，所以我就早早回来啦。”纪筱把她推到沙发，奉上一杯解渴的果汁，“你呢？征选顺利吗？”
季晓摇摇头。
纪筱眉心一皱，又失望又伤心，不过，很快扫开阴霾，给她打气，“不要灰心，明天再加把劲！”
季晓轻笑，点点头。
“我准备了好多你爱吃的菜，嘿嘿，再等一下，就可以吃了。”纪筱抱了抱她，接着去厨房忙碌。
攸攸该不会特地提前跑回来，为她庆祝……或是安慰？季晓感动，最近这些日子，有太多事让她感动，比过往十几年一并加起来还要多。
“对了。”纪筱探出头，“香姨打过电话来，好像有重要的事找你。”
“哦？”季晓拿出手机。原来是试音时关掉，忘记开机。
手机打开，居然十几通未接电话。
季晓拨回去，慢慢走到窗边。
“季晓！”李香接起电话就是一串炮轰，“为什么关机？你去哪了？我到处找不到你，快要急死了！你这丫头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你知道我和纪筱多担心……”
季晓揉揉眉心，苦笑，“知道啦，下次不会这样。”
李香叹了口气，开始说正事：“‘非天’的人联系我。”
“哦？”非天？她不是落选了，找她还有什么事？
“他们说，你外形不错，想签你走影视线。”
季晓轻笑，“我可是歌手。”
“我也是这样回复的，不过，他们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李香犹豫了片刻，接着说：“季晓，说实话，以你目前的状况，在音乐上很难突破……既然‘非天’有意栽培你，何不……”
“香姨。”季晓打断。她知道李香说得对，但是对于演戏，她完全是门外汉，与其选一条完全陌生的路，不如发挥她的强项，“我会想办法克服……那个难题的。”
在“非天”被歌迷包围的一刻，她似乎找回遗忘的感觉。她有把握抓住那种感觉，慢慢找回从前的自己。
“季晓……”电话传出李香的担忧。
“我今天遇到一个人。”季晓的手贴在玻璃上，回想起与邵钧的合唱，脸上浮起静静的笑，“好久，好久没有唱得那么快乐……身体每个细胞都兴奋起来，我的生命好像只剩下唱歌一件事……香姨，我不想放弃唱歌。只有音乐能带给我那种无上的快乐，你能明白吗？”
闭上眼睛，依然还能感到那一刻灵魂战栗的感觉。
唱歌让人快乐。
邵钧让她重新认识到这一点。只有唱歌的时候，她才拥有从前的自信，才看到生存的意义。
“唉，好吧。”李香也明白她的心情。她从小就接触音乐，现在让她转行，从头学起……太难为她了，“我帮你回绝。”
“谢谢。”
季晓挂断电话，望着窗外，神情有些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