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时烟被送去服刑后没几天,柏素便被公司辞退。
她心里知道这是出自谁的手笔,沈司格说过,他不会放过她的。如今时烟的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他也腾出了空来,自然是要在第一时间内将她解决掉。
其实,他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工作没了,她自然是要从北京回本城的,可却又无法回到她之前和林老师、时烟一起住过的房子里,她不敢回。那是林老师的家,是林老师和时烟的家,也曾是林老师和时烟还有她的家。
可现在,她不敢回,再也不敢回家。
她在外面租了房子,试图再次找工作,却甚至连一份小文员的工作都找不到……没有一家公司肯要她。
柏素苦笑,看来沈司格是铁了心地要将她逼出这座城市,或者,将她往绝路上逼。
但这是她活该自找的,怨不得谁。
站在LD的楼下,冬天温暖的阳光照在大楼的钢化玻璃窗上,然后反射到她的脸上,她眯起眼睛。不知道时烟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在晒太阳呢?应该不是吧?这种时候,她应该在做工,她的头发,也被剪短了吧?不知道有没有变得更白一些,她以前总是用大量的护肤品帮她保养,可她那小麦一样的肤色却总也美白不了,每次都被时烟气得不轻呢!
她那一双画画的手,连饭都极少做,又怎么去做那些粗糙的工作呢?
她会心疼啊,真的真的会心疼。
终于举足踏进LD的大楼,却没有了那一天为沈司格开门时的勇气。
沈司格不愿见她,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她告诉前台的接待小姐,“你再打个电话给她,就说我有一些时烟的东西要交给他。之后我便如他所愿,离开这个城市,去赎罪。”
沈司格在小会客室里见的柏素,开门见山:“东西交给我,你就可以走了。”
柏素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这是这些年我帮时烟存的应急的钱,有三十万。当时想的是,一旦她出狱,有了这些钱,也不怕她生活得不好……”
沈司格淡淡扫了一眼那张中国银行的储存卡,没有伸手拿,也没有开口,等着她继续。
棕色的档案袋里,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这是她的身份证、护照、银行卡,还有门店的钥匙。那个门店是林老师买的,林老师去逝后,便将它转到了时烟的名下。这些是房产证。还有这个,这个存折里的这笔钱从来没有动过,这也是林老师留给她的。”又拿出旁边一个手提包,“这些,都是林老师的东西,也一并交给她吧。”
“还有吗?”
“没有了。”
沈司格点头,将时烟的各个证明收拾好,再拎起那个手提包,站起身。
“银行卡你自己拿走,时烟用不着。以后你自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总之不要在我眼前出现就好。”他顿了顿,眼神突然变得冷厉,居高临下的样子,一种睥睨淡漠的语气,“如果不是石先生为你求情,我想,我绝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你。”眼睛里面仍然有一闪而逝的杀意。
老人说:“她们都是无辜的孩子,我想时烟也不愿意看到你惩罚那个孩子,所以,沈先生,你就放过柏素吧!”
沈司格皱眉,“石先生,您知道时烟就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老人点头,极悲怆,“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来对你说这些的。因为这必不是时烟所乐意见的。”
所以,沈司格收手,放柏素一条生路。
三年,其实说长并不长,但说短也不短。它可以让一个正在二字头的年轻人很快地步入而立之年,也可以让一个迷糊着,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瞬间成长。
在时烟服刑的这三年里面,院长每个月都会去看她,虽然她总是不见。来自大山里的,那些对她怀有感恩之心的人们,也时常会坐上几天的车来看她,虽然她也总是不见。福利院里那些渐渐长大,离开了福利院,有成就或没有成就的那些曾经的孩子们,也时常会来看她,虽然她也还是总是不愿见。但没有人会因此而责怪她,谁会忍心责怪她?
但唯一的,沈司格却从不曾去看过她,从来都没有。
时烟的所有私人物品仍然留在他那里,在家里,仍然被摆放在原来的位子上,仍然是原来的样子,从来不曾被移动过……就如同,她不曾离开一样。
空闲的时候,他会进她的画室看看她的画,那一幅幅,仍然是凌乱地堆在角落里,怕蒙了尘,所以他用白布盖了起来。
揭开,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那个坐在餐桌旁吃早餐的男人,曾经,他对她说,画得太丑了。她极为悲愤地拿出自己的工笔让他看,原本是想为他画素描的,可后来……缠绵上了,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如今这些东西都还有,那些过往仍旧历历在目,可却少了那个凡事总是迷迷糊糊的女人。
那个女人,喜欢在没事的时候背着包包乱逛,喜欢蹲在某个花坛里面看蚂蚁,喜欢一个人坐在肯德基或麦当劳里面,一坐一整天,只喝那里的咖啡。所以她的胃才总是不好。
她的生活作息总是不规律,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吃泡面,所以他觉得她一个人不会照顾自己,所以才想与她住在一起,由他来照顾她。
司简也曾笑他,“哥,你这个样子会让我觉得你很向往家庭妇男这个职业。”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旦爱上了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就都变得毫无理性可言了。这真的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在牢里,他不是不想她,不是不想去看看她到底过得怎么样,只是……
她这个个性,总是喜欢将人遗忘。
所以,三年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不去看她,就是想知道,等再出来时,她还记不记得,他是谁?
时烟啊,这三年,她一个人,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她的教化官说,她似乎精神方面有些不太好,整个人很恍惚,而且记性非常不好,很多东西她都不记得了。有一次,在洗脸的时候,她摔倒了,满脸是血的,她居然都不知道,仍在做自己的事情。事后我问她,她居然说不记得自己曾摔倒过。
教化官说,就算出来了,她这样也是十分令人担心的。
出狱那天,天气不是很冷,太阳很好,照在身上暖暖的,让人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时烟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跨出那道铁门,抬起头,看了看顶头的太阳,没有眯起眼睛,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那个太阳,就如同第一次知道,原来太阳就是长这个样子似的。
有暖风吹过的时候,却仍然觉得,还是冷的。
沈司格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曾经那一头长发,如今变成了齐耳短发,毛燥枯黄,也不顺滑,不复当初的乌黑光亮。身上穿着一件旧短袄,黑色的长裤,黑色的皮革鞋,穿得,是那样的中规中矩。
这让他想到了,第二次见到时烟,她穿的中国红的大花朵苏格兰长裙,和第一次去时烟的家里的时候,她穿着大大的T恤,和极短的短裤的样子,那样的恣意,那样的洒脱。
她看着太阳的表情是那么的茫然,苍白的嘴唇没有血色到近乎透明。
忽然心疼得无以复加。
这三年,她遭的那些罪,他都不在她身边。他忽然想,如果她出来后,他却已经离开了她,那她一个人,这种样子,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过呢?
他慢慢走向她。
“时烟。”
她像是没有听到,或又者是听到了,只是没有反应过来。
“时烟。”他又叫了一声。
这一次,她终于看向了他。他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她看着他,表情先是一片茫然,然后眼睛里,忽然又夹杂了一些异样的情绪,眼睫闪了闪,怔怔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他看到了她眼睛里的那些异样,心里便满足了。他又叫了她一声:“时烟。”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拇指的指腹在她的额角轻轻地抚着,眉头越皱越紧,但那表情却是出奇的温柔。
“不记得我了,是吗?”他皱着眉头,却还在温柔地笑,以前在一起时,他极少对她这样温柔地笑,总是浅浅淡淡地笑着逗着她,“好吧,请容许我再次自我介绍。敝姓沈,沈司格。你可记起来了?”
时烟仍然怔怔地看着他。
他忽然接过她手里的那个小包,看也不看,随手远远地扔到旁边的草木丛里。“砰”的一声响后,就再也没有发出声音了。时烟随着他的动作,看向草木丛,又慢慢地低头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最后又看向沈司格。
沈司格握住她的手,对她浅浅地笑,“走吧,我们回家。”
走吧,我们回家。这几个字传到时烟的耳朵里,她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抬眼看着沈司格,眼睫,又轻轻颤了一下。
让时烟坐在副驾驶座上,他自己坐进去后,又帮时烟系上安全带。温润的嘴唇落在她的额头上,带着温暖的力量。
沈司格将车转弯、调头,时烟看到后视镜里,那个躲在草丛里,表情悲凉的女人。她轻轻将头靠在了车窗上……
躲在旁边草木丛里的那个女人站了起来,远远地看着车子慢慢地驶离她的视线,泪水开始模糊了视线。
时烟啊,真的被她毁了……
车子在没有走多远的时候,沈司格看到了刚刚下出租车的院长。他停下来,下车,然后帮时烟也打开了车门。
时烟没有下车,只是怔怔看着院长的表情,仍然是无神,一动不动。
看到她这个样子,院长心头一酸,又哭了出来,“毁了……毁了……全让她给毁了啊……”
沈司格说:“您先上车吧,我们回去再说,得让时烟好好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