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自那天在林芳芝的墓前大哭了一场之后,时烟的心情似乎就好了许多。偶尔的时候,她也会对着沈司格笑。
她这样一点一点地恢复了过来,沈司格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仍然跟以前一样,每天早上逼着她起床,陪她吃早餐,然后他驱车离开后,她再回去睡回笼睡。
似乎,一点一点地,就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只是,她却从来没有进过画室。沈司格也不逼她,只是任由她自己怎么选择。
每天,沈司格去公司,她便一个人坐在落地的大玻璃窗前,看着下面的车来车往,或远处的轻轨高架。她数着,几乎每隔两分钟便会有一辆列车开过去。再远处就是苏州河,水上巴士也在一辆一辆地开过。她可以一看一整天。
就如同当初喜欢看蚂蚁搬家一样。
沈司格买了一些CD给她听,可听来听去却只喜欢一首歌。女歌手清冷空灵却带着凄婉的声音却是让她十分的喜欢。
拥有华丽的外表和绚烂的灯光,
我是匹旋转木马生在这天堂。
只为了满足孩子的梦想,
爬到我背上就带你去翱翔。
我忘了只能原地奔跑的那忧伤,
我也忘了自己是永远被锁上。
不管我能够陪你走多长,
至少能让你幻想与我飞翔。
奔驰的木马,让你忘了伤,
在这一个供应欢笑的天堂,
看着他们的羡慕眼光,
不是放我在心上。
旋转的木马,没有翅膀,
但却能够带着你到处飞翔,
音乐停下来,你将离场,
我也只能这样。
……
偶尔的时候,她也会轻轻跟着哼,可她沙哑的嗓音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唱得很好听。
音乐停下来,你将离场,我也只能这样。每每听到这一句,她总是会不自觉地蹙起眉尖,这样一种无奈的感觉偏就让一首歌给表达得淋漓尽致。
她坐在落地窗前淡淡地笑。
我忘了只能原地奔跑的那忧伤,我也忘了自己是永远被锁上。
谁记得?谁忘了?
再一次走进画室,却已经是农历的新年过后了。
手放在旋转门把上,握了又紧,紧了又握,可却总也无法打开。沈司格就站在她的身后,她只要一回头,便可以看到他。
忽然觉得手上一暖,沈司格的手覆了上来,她抬眼,看到低头对着她微笑,然后一股压力从手上传来,门把在旋转。
喀啦……
门开了,她的手轻轻哆嗦了一下,但随即就被他紧紧握住。
零乱的画室一尘不染,所有的摆放都还是三年前她离开时候的样子。
五颜六色的调色板、形图已毕,填充了一半颜色的半张画作、扔了满地的颜料盒和一把一把的画笔,还有那些空白的纸张……
但却没有一样是蒙了尘的,纤尘不染。
她慢慢地走过那一幅幅画,一张一张地看着。走到林芳芝的作品旁,便停下了。蹲下身子,一幅一幅地拿起来,仔细地端详。
“这一幅叫《大黄》,是她住在山里面的时候画的,她借住的那家人家里养了条大黄狗,她很喜欢,就画了下来。当时我看了之后,就只觉这画面效果和厚重的色彩处理得可真美。我一直想在这方面赶上,或超过她。”
“这一幅叫《秋近》,你看,这颜色处理得真的很美,对不对?每一处颜色都处理得很完美,对不对?”
沈司格伸手接过那幅画,端详了片刻,点头,“我虽是个门外汉,不懂行,但这画的颜色处理确实很不错。似乎……林女士喜欢画山水,而且她后期的作品,则更是往写实方面发展,而你则更擅长画静态人物?”
时烟又拿了一幅给他,“这一幅叫《暮鼓晨钟》,你看这些光影,这些明暗的交替……这些颜色与光影的交替……其实,我一直都想超越她的……”她将头轻轻搁在手中的画上面,声音越来越低,“其实……我一直……”
沈司格揽过她,亲吻着她的头发,低语:“别再想这些了……”
“可是我超越不了她,她死了,她的画作让她永垂不朽……在我的心里,真的没有人能够超越她的……“
“嗯,我都懂得。”
“你不懂……你不懂我有多伤心……”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伤心。所以,你更不能将她留给你的东西丢掉,你要好好将她传承下去,不要辜负她。”
“可这些画笔,我却已经拿不起来了啊……我不知道怎么去构图,怎么去调色了,这些颜色我觉得厌恶。我开始有些害怕去触碰到它了,我想我无能为力了……”
“不,”沈司格看着她的眼睛,“你听我说,你不是无能为力,你只是在那三年里出现了精神上的抵触和怯懦。你不能这样,时烟,我不许。”
时烟不语。
“事情已经过去了,时烟,过去了。”
“过去了吗?可我却觉得没有,一辈子都过不去。我身上背着的这个十字架,这一辈子都别想拿掉。骨头断了,可以再接,但中间的伤痕又要怎么去消掉呢?”
“是,就算是过不去了,那又怎样?时烟,她已经死了。如今你这么折磨自己,又算是给谁的惩罚呢?给你母亲?还是给你父亲?或者是给我?嗯?”
父亲?时烟闭眼。活了近三十年了,却在她出狱以后,凭空多了个父亲出来。
他凭什么呢?
她没有见她,没有见的必要。
做了近三十年的孤儿,突然就凭空多了父母亲出来,她无法适应,也无法接受。对于这个自称是她父亲的人,她没有什么感觉,不怨恨,也不爱戴,更做不到满心欢喜地迎接。
相见,不如不见。
做陌路,要好过做父女。
“沈司格。”时烟突然叫他。
“嗯?”
“那天……”她顿了顿,“出狱那天,我看到柏素了。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提她做什么?”
她低头看着放在膝上的双手,说:“我想见她。”
沈司格淡淡,“见她做什么?还嫌她害得你不够?”
“不是,我只是……”
“我知道,时烟,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她对于你来说有多特殊,只是我不希望你再见她。”
“可是我心里一点都不怨她,我也不恨她。我甚至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柏素她……只怕心里比我苦。”
沈司格冷哼,“那是她自作孽,却也累得别人不好过。若非因为她没事找事,所有人又何须面对今天这样一个局面?”
“可是……那些年,我和柏素相依为命,许多的事情,你是无法理解的。我想见见她,可以吗?”
沈司格终究也是没有立场拦她,便打了阿四的电话,找柏素的联系电话和地址。
时烟出狱那天,柏素回了本城,但她一直不敢在时烟的面前出现,她想等确实时烟出狱以后仍旧可以过得很好之后再离开,却不成想,时烟竟然找上了门来。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时烟,柏素嘴角一抿,便哭了出来。
时烟在她哭出来的那一霎那终于动容了,她伸出手,轻轻搂住她,“柏素,我们第一次分开那么长时间,你想我了吗?”
时烟主动伸出的手让柏素感到温暖,那种温柔的力度也给了她足够的力量,她反手搂住她,失声痛哭,“时烟……时烟,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是我害了你……”
时烟说:“你没有害我,这些都是我应得的。”
“时烟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这话说得时烟的心突然就如遭重重一击,狠狠地疼了起来,止都止不住,就如同流淌着的血液忽然被生生阻断,心脏在那一刻静止不动了。她静静地说:“柏素你知道吗?这三年里,我也总是在说这句话……”
柏素满脸狼藉地看着她,眼睛里面闪过疼痛。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不停地重复着,我错了……”
柏素摇头,“你没有错,时烟,你没有错。”她说,“林老师在临终前说,时烟没有错,谁都不要怪她;院长也说,这事谁都没有错,只当是命。可我却总是不理解。明明就是你的错,明明就是你……害死了林老师,为什么她们总说你没有错?可是我到那天才真正明白,你没有错,林老师没有错,院长也没有错,竟是我错了,全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