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绑匪
梁刻铭拿着茶杯返回卧室,惊讶地看到杜景贤靠在床头压抑地哭着,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字里行间。
她一秒钟就恢复镇定,走过去把书从他手里拿开,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听着他的呜咽声,心说:“真是个麻烦。我等这一刻等到头发都白了,我都差点没耐性了你知道吗?”
实际上真话是,梁刻铭再神经大条也已经意识到,再不把绑架这事了结,杜玉尘发现后绝对把她撕了。
到前天晚上那个冷静了这么久的男人也崩溃了,哭着在电话里恳求她,快点把赎款拿走,这次绝对不会有警察跟着,五百万和他儿子比起来,就像灰尘之于太阳,梁刻铭翻着白眼吐舌头,她又不想要,当然不会去拿钱,不过也正因如此警察才疲于奔命,次次扑空,每个都生不如死。
为了安慰杜玉尘夫妇,梁刻铭录了一段杜景贤的声音,以示一切安好,可是杜玉尘听出这是录音,更加怀疑儿子遇害的可能性,声泪俱下地发着火,梁刻铭一头黑线,不是玩真的哪管得了那么多。
杜景贤从不曾如此失态,他以为自己哭了很久,实际上也就几分钟,说来也神奇,不过是流些眼泪,竟然舒畅不少,虽然还很疲倦,但他觉得自己必须出去做个了断了。
“刻铭,我……”
门突然被砰地撞开,梁刻铭一愣,然后慢慢回头,包子扬拎着两个大箱子,一脸惊恐地进来,后面跟着平小山,慌慌张张锁上门。
“大白天见鬼啦!”梁刻铭包租婆似的没好气地喊。
包子扬把箱子扔到地上,打开,说:“比鬼还恐怖啊!”
两口箱子里码得满满整整的钱,百元钞,红得刺眼。
梁刻铭仿佛看见辛苦做好的满汉全席里漂着一只蟑螂。
包子扬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我错了!我只是好奇去看了一眼,我发誓附近真的真的没有人!我怕被别人捡去,我就,就……”
平小山纠结地站在两口箱子中间,咬着手指,用当初看夏樱那几片里脊肉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说:“能不能每沓子只拿两张……他们看不出来吧?”
梁刻铭嚯地站起,大吼:“出息!”
包子扬怒哭道:“我也不想啊!我也以为我能够视而不见啊!可是五百万耶!说不动心的人那是没看见这么多钱堆在面前!”
平小山说:“我不要五百万!五百分之一就够了!”说着双手已经不受大脑控制地伸了出去。
梁刻铭一脚踩上箱子盖,把平小山的手夹在里面,“有胆你全吞,没胆就给我一分不少送回去!”
平小山也怒哭道:“没法活了,我又破功了,再拿你们就剁我手!”
杜景贤下床,无所适从地看着眼前奇景,张开嘴,没说话,不过似乎察觉到什么端倪,表情诡异。
“呃……是这样。”梁刻铭保持着那个姿势,把事情说了一下,“我看杜玉尘很不顺眼,所以就跟他说我绑架你了,让他准备五百万。”
“五百万……”杜景贤愕然地重复一遍。
梁刻铭以为他是在意这个数字上的问题,于是耐心解释:“因为他现在失业了嘛,五千万肯定拿不出啊,五十万的话,对他这种瘦死的骆驼,就是一个驼峰,他不是说可以让你们母子衣食无忧吗?五百万差不多吧。”
包子扬急忙补充:“不能再多了!五百万都这么重了,十个五百万,我得开着送货的车去!其实最好是两百五十万,我一个手正好拎动,跑得也方便……”
杜景贤看她一眼,又看向那些钞票,慢慢蹲下,拿起一叠来一翻,立即是一小片红色的浪。
“我来帮你!”平小山马上抽出一张,对着光看,又抠又搓,然后宣布,“是真的!”随手往领口里一塞,又去拿一张……
梁刻铭半蹲下来,迟疑着开口:“杜景贤,我——”
门外砰砰砰巨响,楼下顿时警笛大作,还有被扩音器扭曲放大的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楼上的犯人注意,楼上的犯人注意,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要顽抗!不要伤害人质!”
梁刻铭满头黑线,今天真是被这两个西红柿气到破功。
她走到阳台往下一看,乖乖,人山人海,不管是路人还是睡午觉的居民以及夜市老板们全部跑出来看上帝一样惊愕地瞻仰她。
“哎哟我靠!”梁刻铭第一反应就是扒下拖鞋,回身抽打包子扬和平小山。
那天,据说有七十来个警察和便衣一拥而上,加上一到七楼的住户,把楼道堵得水泄不通,楼下的警车、救护车、电视台报纸采访车从街头停到街尾,群狗乱吠。
隔壁一栋高层建筑的某层,安插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狙击手,全方位多角度待命。
事后梁刻铭向后人们说起这段往事,总觉得……这个城市治安是不是太好了?警察同志们是不是平时闲坏了啊?
继续回到现场,冲在前面的便衣们矫健地呈扇形围住防盗门,手持几十把明晃晃的小手枪,然后继续喊话:“我们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里面的人听见没有,不要伤害人质,主动缴械投降!”
忽然有人弱弱地开口:“那个,我是这屋房东……请问出了什么事?”
众民警望去,但见一拎着菜篮的中年妇女。
民警们将钥匙插进锁孔,刚要扭动,里面门哗地开了。
“不要开枪!”梁刻铭一看这架势,惊得往后一跳,举起手,“我什么武器都没拿喔!”手里还有一只拖鞋,便衣们齐刷刷将焦点集中拖鞋上,梁刻铭忙往地上一丢,脚伸进去,然后乖乖开门出来,并说:“里面还有两个!”
“哎哎,我是守法公民,我发誓只是路过!”包子扬态度诚恳喋喋不休地高举双手走出来,后背不规则地遍布鞋印。
平小山跟在后面,“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人质、啊呸,病人身体虚弱,我是医护人员,所以我是被他们骗来的!”
“你们这两个瓦罐还敢开口!”梁刻铭高声怒骂道。
“她!就是主谋!”平小山当仁不让,但是穿得很紧领口很大的吊带中不断往外掉皱皱的百元钞。
包子扬这个时候也不管了,“喂喂,我是打算拾金不昧的!”
“都闭嘴!”周大队长严厉道,“锁了押上车!慢着!人质呢?”
“队长人质在里面!”队员小浦有些迷惑不解,“他没事!”
“呼……那就好,杜先生他们可以上来了。”
杜玉尘扶着妻子,跌跌撞撞地爬上六楼,杜太太哭得双眼红肿,边冲还在边哭着叫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虽然已经松了口气,可一时还控制不住神态。
杜景贤站在屋子中央,冷不丁被杜太太一把抱住。
“啊!你、你瘦了好多!”杜太太刚一圈住他,立刻惊讶地抬起头,抖着手摸上他的脸,“可怜的景贤,呜呜……都是妈妈不好……”
杜玉尘叹气,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说:“是爸爸不好。”也过来抱住他们两个。
杜景贤一脸呆呆怔然,旁人都有些唏嘘,周大队长把手枪插回枪套,感慨说:“真是感人的一家啊!杜先生杜太太,我看令郎有必要去趟医院!”
“对,对对!”杜太太赶紧抬起头,“我们快去医院,详细全身检查一遍!”
杜景贤身不由己地被拉着迈了一步,没有站稳,杜玉尘马上半蹲下,说:“来来,老爸背。”三人相携来到楼下,楼下那叫一个热闹,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警车什么的一时半会也没法开动,梁刻铭扒住车门,大半个身子在车里,抵抗着几个警察的推揉,奋不顾身地大喊:“等一等!再等一等!我还有话说——就说一句——杜景贤!”
杜景贤下意识从推床上撑起身,两人隔得只有几米远,可中间全是高高低低的人头攒动,视线相碰,梁刻铭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什么摄像机啊摇臂啊话筒啊马上对过去,梁刻铭笑着将手圈在唇边,一副亮锃锃的手铐赫然入镜。
梁刻铭大喊:“过——几——天——去——找——你!”
“太嚣张了!”周大队长先是一呆,然后勃然大怒,“警务人员不是吃干饭的!”
救护车和警车挪出人海,在狗吠声和一片闪瞎人眼的镁光灯中凯旋行驶。
梁刻铭吃错药似的,不但笑得轻松地坐在警车里,还浑然忘我,专注盯着前面的救护车。
那天晚上,多少户人家捧着饭碗,看着《860新闻眼》、《社会直击》、《法制天光》……看得都忘了夹菜,电话打爆电视台,报纸狂销破百万,连续加印三次。
对于小朋友来说,这是正义战胜邪恶的教育片。
对于小女生来说,这是爱你爱到杀死你的悬疑偶像剧。
对于小男生来说,这是现实生活中刀光剑影的警匪片。
对于爹妈们来说,这是世风日下令人寒齿的伦理剧。
还有人特意跑到那个闹市小区,站在楼道之间体会当时的无声硝烟。
前后有超过一打的作家想要深入跟踪采访,还有电影公司来取材。
杜景贤从被救出来,一句话也没说过,任凭什么仪器在身上来去,不管是杜玉尘私人的还是警方指派来的医生,都是同样结论,身体的确很差,可是,并无大碍,也没有被虐待过的痕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好像都是打点滴造成。
不过,他们用电筒照他的瞳孔,似乎没有什么反应,这让医生们担心,觉得他可能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建议安排心理复健。
媒体是少不了的,尤其是知道了他是如此少见的天才少年时,不过都被杜玉尘挡下来。
杜太太细心地将煲了一个上午的参汤倒出,擦去碗外沾到的,放上勺子端到床前。
杜景贤接了,没喝,只是看着。
“烫吗?”
他开口,忽然说:“我想见梁刻铭。”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杜太太一怔,耐心道:“你现在不能下床呢,等出院了再去看她好吗?”
杜景贤抬眼,说:“我是说,我想她到这里来。”
杜太太皱起眉头,有些疑惑,有些为难。因为杜景贤的语气,不像是请求。
她打给杜玉尘,然后把电话拿给杜景贤。
杜玉尘说:“景贤,我们是没有权利让她离开看守所的。”
杜景贤淡淡说:“那就撤销控诉啊,就说,这是个误会。”
杜玉尘也是一皱眉,一时半会没说话。
杜景贤再开口:“所有的证据,都有漏洞,都有矛盾,都不可信,就算我不是律师,也知道案件无法成立。”
杜玉尘这几天就是在医院和警局两边跑,他也发现了好多疑点。他们在装赎款的箱子隔层里放了追踪器和微型录音机,里面的对话不但十分之令人困惑,而且,若是往深里追究,似乎对“绑匪们”还颇为有利。
杜玉尘沉默了一会儿,说:“景贤,这件事,已经不是我们不追究就可以了结的,你明白吗?这是刑事案。”
“我知道,爸你不用管,有人会保她。”
把电话交给杜太太,杜景贤便对她微笑一下,端起汤碗慢慢喝了。
他确实和以前很不一样,如果说是创伤后遗症,又不太像,真的很难说清楚……
就在梁刻铭高调进局子几天后,李时空介入,低调地把他们接了出来。
街边上,一个大佬模样的人声色厉疾地训斥着,滔滔不绝,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女孩在边上抓着头发,眉眼皱到一起,一条腿在另一条腿上蹭,跟他对吵:“痒死我了!等我先洗澡行不行啊!”背景是一辆车门大开的宾利ARNAGE,和五个戴墨镜的疑似保镖的大块头。
于是大佬就把这个比乞丐干净不了多少的女孩塞进了宾利,扬长而去。
“景贤叫你去看他。”李时空说。
“不去不去!”
“为什么?你前几天不是当着几千人的面高喊着要去找他?”李时空当时也在电视机前,忘记了弹烟灰,被烧到手。
梁刻铭脸一红,大声回答:“我那时头脑发热!蹲在局子空调底下仔细一想,杜玉尘肯定恨死我了,我才不去给他羞辱。”
李时空哼笑,“杜玉尘需要羞辱你?你小丫头不知道他以前是什么人物……”
梁刻铭扁扁嘴,猛地提高声调:“人物在电话里给我哭过,还说要给我跪呢!”
李时空瞪着她,慢慢眼神缓和下来,到最后,几乎是一种柔软。
“你死样,真像我女儿!”
梁刻铭满头乱发,豪气地笑了一下,拍拍李时空的肩膀,只听他又说:“这种吃里爬外的事都干得出……”
话说不去,她还是洗过澡后,骑了个助力车突突突地到医院。想着不露面就成。
想着不露面,结果还是走到了门口,门是开着的,都可以看见落地窗前背对着她的杜景贤,梁刻铭笑笑,刚打算抬手叩门,却见一个女孩从病房自带卫生间里走出来,拿着一箩刚洗好的草莓,声音超甜地说:“景贤哥哥,拿这个蘸奶油吃,味道可好了。奶油中和了草莓的酸凉,草莓去掉了奶油的甜腻,是我发明的哦。”
啊切,梁刻铭把安全帽夹在腋下,看着那少女的背影想,跟我比吃经,你差得不是一两个层次。
正要进去打招呼,一只手在她肩上拍了拍。
回头一看,杜太太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对她指了指楼下,“可以,跟你谈谈吗?”
梁刻铭心想,得,麻烦来了,杜景贤你可得记着!
“警方已经证实,这是你们的恶作剧。因为景贤的坚持,我们也不想追究,尽量大事化小,可是,”杜太太抬起头,说,“小事,是不可能化无的。”
“我知道,就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的意思。”梁刻铭说。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们是很好的朋友,我看得出来,这不是假的。”
“啧,嗯,不能说。”梁刻铭仰起头,耸耸肩,有些深沉地翻了个白眼。
“不能说?”
“反正,只要证明一件事就好。”
“哪件事?”
“就算他是收养的,你们也一样重视他。”
杜太太一愣,惊讶地睁大眼睛,高声说:“我们当然重视他!何止是重视!”
她忽然又软下来,低低说:“难道他觉得我们不在乎他?的确……我们总是飞来飞去,很少过问他的事。”她深吸一口气,不太确定地说,“可是,我们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他,小心翼翼的,他从来不要人操心,他没有叛逆期,他甚至没有每一个孩子都有的秘密……呵,不对,应该说,他没有我们希望他有的那种秘密。”
梁刻铭一阵好笑,可是笑完了,又觉得有点无奈。
“你们有多爱他,一定要明白让他知道啊,再怎么样,杜景贤也只是个二十二岁的男孩而已,不是我说,他还没我自信呢。”
范雨晴坐在床边,双手垫在下巴下,眨巴着眼睛看着杜景贤,说:“景贤哥哥,你可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以后要特别注意。”
“我没事啊。”
“不为你自己,也要为杜伯伯他们想想。”范雨晴认真地说,“你知道吗,原来杜阿姨不是不能生育,我听我妈说,你六岁的时候,杜阿姨本来怀了个孩子,可是,杜叔叔支持她拿掉了,我妈还劝了他们好一阵来着,你不要不高兴啊,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我妈也认同他们了。”
“……”
“所以呢,如果你有个好歹,他们就没人送终了,你以后,记得离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远一点,还朋友呢,你把他们当朋友,他们把你当朋友了吗?什么东西。景贤哥哥,你在听吗?”
杜景贤侧过脸,一笑,“你不是今年考大学吗?录取了没?”
“哎哟,找了一堆关系,交了点钱,总算是上了!”范雨晴掸掸裙子,“你可要罩我哦!”
杜景贤微微笑,“我看过你的模拟卷,其实如果你考的不是K大,应该很有把握。”
“人家就是想考K大嘛,不然就没意思了!”范雨晴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杜景贤拿起震动的手机,一条短信映入眼帘:“杜景贤,我来看过你咯,奶油草莓好味吧,哈哈,先走了,晚上跟亲爹亲妈两个老祖宗吃饭,我得好好哄他们!都要跟我断绝关系了说!”
范雨晴刚拿起一个草莓撕着蒂,就见杜景贤走到窗边,楼下花坛边,有一个荧光绿的小点儿,梁刻铭的安全帽颜色总是分外醒目。每当看到这个夸张到有点刺眼的颜色,那些零碎的片段便不经意出现在脑海中,狐狸对小王子说,如果你需要一个朋友,那就驯服我吧,一旦你驯服了我,我的生活就会是欢快的,我不吃面包,我对麦子无动于衷,可是因为你金黄色的头发,它就会使我想起你,我甚至会因此喜欢上风吹麦浪的声音。
发生了很多事,在这段时间里,我忘了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有多么微妙,焦虑而专注,既傻,又狡猾。
但,一切都会平静,一切都会过去,我一直是喜欢着一个人的,这种心情只有间断,未曾停止,而她一开始离我远远,我用眼角瞅着她,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第二天离我近了一点点,第三天,又近一点点。
幸福便是这种逐渐靠近的过程,而代价是等待中产生的忐忑、怀疑。
就这样,小王子驯服了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