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在组诗《奔亡道中》中,描绘了避乱路上的所见所闻,表达自己希望平定叛乱的决心和愿望。其中第四首最具代表性:函谷如玉关,洛阳为易水,俗变羌胡语,申包惟恸哭,几时可生还?嵩岳是燕山。人多沙塞颜。七日鬓毛斑。诗人放眼辽阔的北方,几乎全为叛军所占,玉门关原本是内地与西城的交界处。如今函谷关变成了玉门关,暗指少数民族军队已经入侵到了中原腹地。易水是当年燕太子丹送荆轲入秦的地方,燕山则是安禄山的发迹之地。这一句是说胡兵已经占领了洛阳、嵩山一带。由于叛军的入侵,中原大地,听到的是胡语的喧嚣,眼见的是胡人的面孔。这是极写胡兵人马之众多,气焰之嚣张,最后两句援引楚臣申包胥求秦发兵救国的典故,说申包胥尚能以七日痛哭博得秦王同情而发兵救楚,而如今自己可以去向谁哭诉呢?
在《古风》其十九中,诗人以梦游仙境的手法来表达自己国破家亡的痛苦。诗的前一部分极写仙境之美,以此作为铺垫反衬尘世间的战乱之苦:“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仙人的飘举悠闲和胡兵的杀人如麻,这其间构成的反差表达了诗人对人间苦难的深切同情。此时此刻,李白对于视人间苦痛之若无睹的仙人,似乎是有些微辞了。诗人在《北上行》中,抓住逃难百姓缘太行山北上的悲惨情景,更加具体细致地描写洛阳入陷后人们背井离乡、抛尸荒野的深重苦难:“前行无归日,反顾思旧乡。惨戚冰雪里,悲号绝中肠。尺布不掩体,皮肤剧枯桑。汲水涧谷阻,采薪垅坂长”,精神的重压和肉体的摧残,使得乱民身心交瘁,他们只能呼问苍天:“何日王道平,开颜睹天光?”李白虽然身在胡兵未至的江南,然而他的心却与北方人民一起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他对那些苟安江南“不忧社稷倾”(《金陵新亭》)的人给予了坚决地抨击。
动荡凄苦的逃亡生活,也勾起了李白对蜀中家乡的思念:蜀国曾闻于规鸟,一叫一回肠一断,宣城还见杜鹃花。三春三月忆三巴。诗人触景生情,由眼前的杜鹃想到巴蜀泣血的子规。因为传说中杜鹃花是子规泣出的血化来的,因而见到杜鹃便会很自然的联想到子规。在民间的习俗中子规又叫思归鸟,是提醒征人归家的,因而“一叫一回肠一断”,呼叫的是子规,肠断的是游人。诗人有意将“蜀国曾闻子规鸟”提前,以强调故国之思。诗人离家已经三十年了。他记忆中的巴蜀,还是一个美丽、富裕、太平、安祥的山中之国。当此兵荒马乱之际,诗人的这种思乡之情,包含着多少对于和平生活的向往!
玄宗在逃往成都的途中,大约是逃到汉中的时候,采纳宰相房琯的建议,开始重新集结军事力量,于是下诏任命太子享为天下兵马元帅,领朔方治所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县)、河东、河北治所在今河北大名县),平卢节度使,负责收复两京及黄河流域;任命永王为山西东道、岭南治所在今广州市)、黔中治所在四川彭水县)、江南西道治所在今江西南昌市)节度使,江陵郡大都督,负责长河流域的防务。实际上玄宗是将一南一北各半壁河山的大权交到了两个儿子的手中,这样即使天下大乱,仍保持李氏宗族的军事控制权,以免再发生外姓将领拥兵自重的情况。另外让永王镇守南中国,大概内心中也有扼制太子享的意思。当时玄宗并没打算退位,而且玄宗一向对即将接替皇位的儿子看守极严,他几次册立太子,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皇位。玄宗对太子享也是不太放心的,如今百姓拥戴太子享出来主持抗敌局面,玄宗不会不考虑到太子取而代之的可能。如今他将半壁江山交给永王,便构成了一种实质性的军事牵制。事实证明玄宗对太子享的不放心是对的。几乎就在玄宗下诏的同时,太子享已在灵武即位,把老头子赶下了皇位。
永王是玄宗的第十六子,是太子享的异母兄弟。他接到玄宗的诏命后,立即经襄阳到江夏,以平叛杀敌为口号,招募将士,屯积军粮,并率水师顺江东下,准备攻取金陵。此刻永王心里也很明白,这是他的一次难得的政治机遇。以往太平时期,作为王子的他根本不可能招兵买马扩充队伍,否则便会招来杀身之祸。如今皇上下诏,他就可名正言顺地举起帅旗了。一方面国难当头,平定叛军是他的不辞之责,他渴望在此次平叛之中建功立业;另一方面,他也心领神会老头子让他募兵南国的用意。他只要坐稳这南边的半壁江山,日后谁来继承皇位,那还是说不清的事。
然而玄宗和永王的如意算盘都打错了。玄宗错在没有估计到太子享尚未退贼便已称帝,永王错在没有估计到太子享叛军未平便先亲剿手足。肃宗即位不久,马上命令永王返回成都去侍奉太上皇,永王仗着有父命在手,当然不肯听命,于是他率领招募的人马,来到寻阳(今江西九江市)驻扎。
李白此时与夫人隐居在庐山,永王得知,便派韦子春上山三请李白入幕。李白眼见国破家亡而报国无门,正焦急得长嘘叹短,如今有王子派人来请,而且还行“三顾茅庐”之大礼,岂有不往之礼?李白已是五十六岁高龄了,此时还随军从戎,可见他平叛军、安社稷的经世济民之心的迫切。李白以一介书生之躯投入永王幕府,即不能亲冒矢石上阵作战,也不能运筹帷幄指挥若定,最后也就只是留下一叠诗稿,其中除了夸赞永王及其部队之外,说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灭旄头”、“清幽燕”的志向和决心。他在组诗《永王东巡歌》中说:“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宴。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其十一)说明他已将自己的报国之志寄托在永王的军队身上。虽然他还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其二)之句,豪情满怀地以谢安自况。然而这也只是一种诗中豪情,实际上在永王幕府中他并没有多少作为。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李白确实是怀着一腔“静胡沙”、“灭旄头”、“清幽燕”的平乱热情随军入幕的。他固然也希望在军中建功立业,以申平生政治抱负,但此时他已没有什么拜相入阁的想法了。至于李氏父子三人之间的利益之争,李白的确不得而知。永王不服兄命执意东下,他只当是奉玄宗之命东征,哪里知道是太子兄弟之间的军事较量呢?
对自家手足下手狠毒,是李唐家族的一个传统。胡兵还远远没有剿灭,肃宗便开始围剿永王。他诏命高适为淮南节度使,耒填为淮南西道节度使,再加上原来的江东节度使韦陟,从而完成了对永王的三面包围。永王召募的大部分将士,都是为平定叛乱而投军的,如今弄成了永王不服朝廷拥兵自重的局面,大家便都不愿参战了。在将军季广琛的带领下,将士纷纷弃军而逃。这样永王的军队不及大战,便已溃败。永王自己在溃逃中,被江西采访使皇甫优擒获,后来被杀掉了。李白则逃至彭泽时被捕,关进了寻阳监狱。
皓首从军,患病而死
开元二年,史朝义杀了父亲史思明,接掌了叛军的指挥权。他又一次率兵大举南侵,宋、梁一带相继陷落。自长安归来,宋、梁一带是李白游历的中心,南来北往,总要在此逗留一段时日。尤其是当他与宗氏结婚之后,这里就成了他的家。如今再陷叛军之手,李白心中即焦急又愤慨,恨不能上前线杀敌复城。
就在这时,朝廷任命李光弼为南副帅,太尉兼侍中,都统河南等道行营节度,率兵阻挡南侵之敌并收复失地。李光弼是当时名震四方的大将军,以治军严整,战功赫赫而饮誉军中。李白听到他率大军出征的消息,激动得彻夜不眠,他觉得以往自己都是寄望于别人奋勇杀敌多打胜仗,这一次他要亲自上阵杀敌,用自己的剑去收复北国疆土。他觉得自己还不算太老,而且他自幼习剑,自信剑法能轻取敌军首级。于是将宝剑磨了又磨,磨得寒光闪闪。他戴上军盔,手执长戟,腰佩宝剑,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从军之路。他相信李光弼能收下他这个骁勇的战士,相信自己能杀敌平贼建奇功。
然而李白毕竟是六十一岁的人了!还不及行至军营见到李光弼,半路上他就病倒了,结果只好抱病折回金陵。李白心里明白:失去这次机会,他就再也圆不了这从军杀敌之梦了!他弄不懂命运为何对他这么刻薄?为此他写下了《闻李太尉大举奏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以记述这次未遂的从军,表达自己未酬的壮志:秦出天下兵,黄河饮马竭,太尉杖旄钺,三军受号令,函谷绝飞鸟,意在斩巨鳌,恨无左车略,拂剑照严霜,愿雪会稽耻,半道谢病还,亚夫未见顾,天夺壮志心,金陵遇太守,群公成祖饯,新发临沧观,蹴踏燕赵倾。赤羽连天明。云骑绕彭城。千里肃雷霆。武关拥连营。何论脍长鲸。多愧鲁连生。雕戈印胡缨。将期报恩荣。无因东南征。剧孟阻长行。长吁别吴京。倒屣欣逢迎。四座罗朝英。醉栖征虏亭。旧国见秋月,帝东信回转,孤风向西海,因之出寥廓,长江流寒声。河流复纵横。飞鸿辞北溟。挥手谢公卿。这是诗人的最后一次政治努力,也是他最后一次告别金陵。崔成甫为他设置的饯别盛宴,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李白人生的谢幕仪式;这首诗,就是诗人向观众所致的答辞。诗中他想象李光弼的部队种种威势和赫赫战绩,怨恨自己既无李左车的谋略,又无鲁仲连的勇毅;他感叹自己只想作为普通一卒上阵杀敌,却又半道得病,到不了战场。诗人觉得这是上天不成全他,使他难酬壮志,因而只能长叹一声告别金陵。他已预感到自己此去是“孤风向西海,飞鸿辞北溟”,形只影单,有去无回了。
此时李白可去的地方已经不多。去东鲁,那里还在胡虏铁蹄之下;去豫章,道远路阻,病重的李白何日方可抵家?幸好其时他的族叔李阳冰任当涂县令,热情邀请他到当涂家中养病,才使李白不致抱病漂泊,抛尸荒野。关于当时的窘迫景象,李白在《献从叔当涂宰阳冰》诗中作过这样的描述:“群凤怜客鸟,差池相哀鸣。各拔五色毛,意重太山轻。赠微所费广,斗水浇长鲸!弹剑歌《若寒》,严风起前楹。月寒天门晓,霜落牛渚清。长叹即归路,临川空屏营”。朋友们的施舍并不能解除其贫病交加的现状,他临川牺徨,实际上已经无路可走。一代诗豪,沦落至此,实在让人不忍卒读。然而自古以来,代代文豪皆潦倒,因而这也便是李白的宿命。
李阳冰这位比李白小十一岁的族叔,对李白的调治是颇尽心力的。李白得的是腐胁病,大约属于疽痈之类,需用的犀角一类的药很贵。李阳冰为购买这些药物,变卖了不少字画和家当。李阳冰本来擅长书法,其篆书在当时极有名气。可此时是战乱年月,书法也就不值钱了。
病情越来越重,到了冬天李白已经卧床不起。他深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将收集的诗稿交给李阳冰,请他编集作序。这是李白第二次托付诗稿。第一次他在金陵托给魏万,魏万就在这一年编辑并写了序,可惜此时李白已在病中,自己没能看到。李白将诗稿交给李阳冰时,心情十分沉重。六十余年的人生,梦想过、追求过、抗争过,结果一切都如云烟飘逝了,只留下这一叠诗稿去面对后世。李白将这毕生的心血的结晶托付出去,也就将生命托付出去了。接着他写了《临终歌》,对自己多舛的命途作最后一次浩叹,对平生未酬的壮志作最后一次歌哭: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大鹏折翅,然而心在万里高空,扶桑挂袂,然而后世景仰其英名。诗人死得有遗憾,不服气,因为他的大鹏之志终究未能实现!在李白告别人世的这首短诗中,李白提到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庄子,一个孔丘。这两个中华文化的不同源头,在李白最后的一首诗中汇合了。庄子不能逍遥遨游,孔子亡去而无人哭泣,这是中华文化中两个最形而上的悲剧。李白用这两个悲剧来象征自己的一生,其心之苦,其情之伤,可见一斑!李白的这一生,就是在对庄子和孔子的追慕中走过来的,他想当庄子也想当孔子。结果他既当不了庄子也当不了孔子。然而,从文化史的意义以及诗人生命本身的形而上意义来看,李白既是庄子又是孔子,是春秋战国以来第一个将孔子和庄子结合于一体的大诗人。
李白终于离开了人世!那是在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十一月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享年六十二岁。没有人注意到当时是否有异常的天象,也许这怒吼的狂风,纷飞的大雪,就是特意赶来为这位一生不得志的大诗人送行的吧!然而,人们觉得这风雪之夜的背景太凄惨,觉得卧病而死的方式太痛苦;他们不允许自己所爱戴的诗人死在一个风急雪狂的没月光的夜晚,不允许他像寻常人一样被病魔折磨着慢慢死去!李白是诗圣、诗豪、诗仙,他的死要像他的诗一样不同凡响。于是,人们说李白是喝醉了酒,在采石矶因捞月溺水而死的。后人甚至在那里建了“捉月亭”,他们要让千秋万代的人都相信李白就是在江中捉月而死的。因为酒是李白一生最忠诚的伴侣,李白现存的诗作,有几首其中没有酒?酒是李白的诗歌所创造的最成功的艺术形象之一;月是李白一生最喜爱的风物,他的诗又有多少是歌咏月亮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上下三千年,中国有哪一位诗人有李白咏月的名句多?月毕竟是皎洁的,光明的,一如诗人那高洁的人格,无瑕的心灵;月亮是乡思的象征,诗人离家之后就不曾返乡,人们希望他临终之时乘月而归;月亮还是理想的象征,让人超脱尘世,追求精神的超升,李白一生追求理想,虽九死而犹未悔,最终让他捞月而死,也算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