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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同门中人2

他脚尖在院中假山上一点,直扑后院。

他没有回头。

没有看到,他这句话,给乌薄年带来了多大的震惊。

乌薄年连手里的酒杯都握不住,细瓷杯跌在青石地砖上,摔得粉碎。乌薄年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只宁愿自己听错了!

一路上的困惑与不解,在此时有了明确的答案。

不是什么欠了赌债,也不是什么从小一起长大,而是,施墨他,喜欢上了宝儿。

施墨喜欢得是男人!

这个被师父选中的人,这个在一路上甚至得到了自己认可的人,这个几乎有资格代替他的人,竟然,竟然,竟然有断袖之癖!

“啪。”乌薄年的双手按在桌上,桌面出现了蜘蛛网一般的裂纹。然而这一切,仍然不足以承认他的失望与愤怒,他咬着牙,低低地喊出了两个字:“施墨……”

施墨的武功并不好。

这是施墨自己都知道的事实。

当他遇到纪人秋时,已经七岁,已经过了最好的锻筋练骨的时间。而且,那个时候的纪人秋,人生已经遇上了要命的变故,昔日醉心的一切都不再感兴趣,无论是武艺还是其他。

他记忆中的纪人秋,似乎永远带着瘦削的病容,忧郁的眼神以及恍惚的微笑。

就连武功,也只是为了防身,纪人秋才教了他一些。教的人没费什么心,学的人也并不是很勤快,因为他那个时候的兴趣,更多的还在于那些易容与机关上。

那是他很想学的,只是,纪人秋不肯教。

“在这个世上,你懂得事情越多,你离幸福便越远。”纪人秋曾经这样说过,“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疏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小墨,你只需要一些粗略的防身功夫以及一颗快乐的心,便够了。”

中间那段施墨没听懂,大概,就是说,师父的希望,是让他做个无能者吧。

小时候的他当然不乐意,不过,在后面的岁月里,他跟着师父走遍大江南北,亲眼看见善游者死于溺,善武者死于刀枪,善计谋者死于算计,甚至师父这个善医者,也死于役病。

你只需要快乐便好了。

因为,我希望你带给她的,只有快乐。

一个女人,不需要一个六艺精通的丈夫。当你懂得越多,你所求的便越多,你便永远无法安定,无法安定,便终将错失幸福。

亲手埋葬了师父之后,施墨在坟前为师父守孝一年。在那一年枯寂的时光里,那些话,那些师父没有说出来的话,他慢慢地,全都懂了。

是的,师父,我只需要让我和宝儿一起快乐,便够了。

而她离真正的快乐,只有一步之遥。

那便是,解开她最大的心结。

师父,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她的母亲,又为什么要离开她?为什么,同样不告诉我?

在那些浪迹天涯的岁月,他不止一次这样问过师父,然而,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师父只是不停地赶路。

仿佛身后有个看不见的影子在追赶着他。

他惧怕那个影子,不过,他真正惧怕的,其实是那个影子会伤害他真正所爱的人。

宝儿。

我不管那曾经的阴影是什么,也不管前面会遭遇上什么,我只要,看着她平安无事。

在最后一剑刺进一名护卫的心窝时,他身上也增添了第十七道刀伤。衣衫已经残破,血流已经满地。而这一切代价换来的是:再也没有人挡在他的面前。

这一带所有的暗桩都被拔除,黄昏,初夏的热意已经消退,晚风微凉,吹在伤口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唉。”

一声幽幽的叹息,来自于原本应该已经没有对手的二门前,施墨猛然一振,仗剑四顾,却不知人声来自何处。

“谁?”施墨压低嗓子,迅速调动内息,不顾这样会令血流失得更快,而将全身感官提升起最敏锐的状态,却依然找不到人在哪里,“快出来。”

一道遍体漆黑人影,慢慢自一块山石后转了出来。她的个子娇小,面容在暮色中看不真切,声音却已经有了几分苍老之意,她轻声道:“久违了,软烟罗。”

施墨微微一愣,“你认得这把剑?”

“他的剑,我怎么可能不认识?”她的声音微带嘲讽之意,“我认识它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前辈是我师父的故人?”

“故人?”她玩味似的吐出这个两个字,慢慢仰天笑了,“难道,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莫离离这个人吗?”

“师父很少和我提起他的事。”

“哦,难怪了,一定是你不够讨他喜欢,所以这套回风如意剑法,才学得这般糟糕。”她说着,忽然欺身到近前,劈手夺了软烟罗,就在暮色之中,振剑跃起,剑尖挽出三朵剑花,齐整整洒向施墨面目,施墨大吃一惊,连忙后退,但那三朵剑花竟然是虚招,他还没有退上三步,软烟罗的剑尖已经停在了他的咽喉上,颤巍巍地,一下,一下,轻碰他的肌肤,激得他的寒毛都倒竖起来。

“这才是‘三笑春风’,”莫离离淡淡道,“你使的那是什么?三笑狗爬吧?难怪弄得这一身是伤,真是,他一向眼高于顶,怎么会收你这样的徒弟?”

“前辈教训得是,我虽然是纪人秋的徒弟,但跟着他,确实没学过什么武功,前辈高明,一试便知。”施墨说着,慢慢将自己的身体挪得离软烟罗远一步,目中已经有了郑重之色。眼前这个女人将师门剑招使来竟然不在师父当初之下,如果不是数十年的浸淫,绝对做不到。他忍不住问道:“敢问前辈和家师如何称呼?”

“他啊……”莫离离的声音微微低沉,“他是我师兄。”

“原来是师叔?!”施墨真是又惊又喜。纪人秋解散如意坊之后,浪迹江湖之际,一直是隐姓埋名,别说遇上同门中人,就连半个眼熟的人都没有遇见过,“师叔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自然有我的原因。”莫离离声音始终淡淡的,“只是你,这遍体鳞伤,又是为了什么?”

“师父的女儿便在这座后院,师叔你可知道?”

“你是为了她?”莫离离不动声色,“我听说,你们与此间主人,有十日之约。难道,你想背信毁约吗?”

“我没有想毁约,只不过想看她一眼。只要看到她安然无恙,我便立刻回房,等到这十日之约结束。”

莫离离挑了挑眉梢,“你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就是为了看她一眼?”

“是。”

莫离离看了他良久,终于一叹:“那么,你准备这个样子去见她吗?”

施墨微微一愣。

“跟我走吧,至少先处理一下伤口,再换一身衣裳。”

莫离离已经转过身,往后院走去,手里还提着软烟罗,施墨连忙忍痛跟上,“师叔,你住这里?”

“嗯,我与此间主人有些渊源。”

“和上官慕?”施墨微微一愣,“上官慕,到底是什么人?”

“你只要知道,他是这里的主人便好。”

莫离离有意缄默,施墨也不好再问,便道:“师叔,软烟罗可以还给我了吗?”

“不行。”

这次的回答终于让施墨站住了脚,“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他的徒弟干蠢事。”莫离离声音始终清淡,仿佛没有丝毫感情,“就算是想干,也不能带着软烟罗去干。若想拿回软烟罗,就乖乖跟我走。”她说着,轻轻回过头来,“乖乖休息一晚,明天,我会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一切。”

施墨还能拒绝吗?

不能。

最后一天。

第十天。

这十天过去得比想象当中快。第十天的清晨,宝儿从睡梦中醒来,空气里犹带着茉莉的清新香味。比起这两个月来的车马劳顿,这十天的睡眠都十分香甜。当然这一切都得益于上官家的豪侈。即使是给小厮住的屋子,也收拾得十分整齐,丝被云枕,躺上去直令人如在云端。

像往常一样,宝儿有些舍不得从被子里爬出来。不过,也和往常一样,这种挣扎也是很短暂的。

她之所以在这里,可不是为了享受啊。

然而,当她在枕上伸了个懒腰,准备掀开被子起床开始全新一天,纱帐却被一只手撩开。

那只手修长白皙,食指上还戴着一只翡翠戒指,手后露出一张眉眼弯弯的笑脸,“醒了?”

宝儿整个人僵住,然后,才发出一声猫被踩住了尾巴时特有的尖叫,她整个人裹住被子,缩到床角,指着上官慕,“你你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你你你想干吗?”

“最后一天了,总不能再像前面九天一样,我想做点特别的。”他把纱帐挂在帘钩上,向她微微一笑,“好不好?”

好不好?

当然不好!

宝儿只恨不得能缩进墙壁里去,“你你你要是敢乱来的话,我我我就——”

“就怎么样?”上官慕说着,手里却变戏法似的,捧过来一套衣服,“不管你对我的提议有什么想法,是不是应该先穿上衣服再说呢?”

“啊……”

宝儿再一次满面通红,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惊怒,而是恨不得打自己两耳光。

当换上衣服后,隔间外的小桌上,已经传来了些微动静。这动静她一点儿也不陌生,每天早上,身为小厮的她,需要把早饭送到上官慕房内。上好的细瓷碗碟,放在云石桌面上,无论多么小心,总有清脆得如同冰击碎玉一般的声响发出。

上官慕的早餐,照例有四碟小菜,三碟点心,一碗粥,还有一杯参茶。无论是小菜还是点心,每天都不许重样。即使是粥,也变换着不同的花式,红豆糯米粥,皮蛋瘦肉粥,雪梨肉丸粥……不一而足。今天,这样豪华的早餐换到了宝儿的房里,除了参茶换成了燕窝外,四菜三点一粥,一份不少。

宝儿忍不住四下打量自己住的屋子,难道,是她昨晚进错了房间?

不可能啊!

“发什么愣?”上官慕将筷子在桌上放好,道,“洗脸水已经打好了,洗了手脸,来吃饭吧……”看她一直站着没动,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还是洗脸也要我侍候你?”

“不不不不,不用了。”

宝儿连忙去洗了脸,坐下来时上官慕已将一碗茯苓粥送到她面前,“请用。”

“我没在做梦吧?”宝儿诧异地看着他,这些,不是平常她要做的事吗?

上官慕笑了,“我说过,最后一天,我们不必再像前面那样度过。今天,就让我来做你的小厮,怎样?”

宝儿愣住了,“这就是……你所谓的‘做点特别的’?”

“不然,你以为呢?”

他嘴角的笑意令宝儿一阵脸热,为自己刚才的反应,她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你既然自己愿意,我又怎么能拒绝?到时候可不能说我没有信守承诺哦。”

“当然,自己选择的,我从不后悔。”上官慕看着她,眼中似有深意,不过,那只是一闪即逝,他的微笑便像此时窗外的蓝天白云一样清冽,“快点吃吧,粥也要冷了。”

粥的滋味非常好,点心与小菜也样样出色,宝儿心满意足地把碗放下,一杯清茶已经送到了面前。在她端起茶杯的同时,上官慕将她鬓角的一缕发丝轻轻掳在耳后,“头发乱了,我来为你梳头吧,主人。”

“不用了……”刚才的梳洗匆忙,她确实没有好好打理头发,不过,“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跟我还用客气吗?”上官慕已经将她从椅上拉了起来,带到梳妆台前,按住她的肩,让她坐下,看着镜的她,永不褪色的笑意里有了一丝苍凉意味,“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以后,即便我还想再为你梳一次头,也不可能了吧。”

宝儿的心里一软。

虽然,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喜欢上了自己哪一点,可是,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悲伤和绝望却让人难以拒绝。

他悲伤的时候,很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呢。

就像她第一次认识他时一样。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再挣扎着想起身。

上官慕微微地一笑,打散她匆忙间挽起来的发髻,拿起了梳子。

梳妆台的位置,为了获得更好的天光,放在了窗前。初夏时节,窗子已经推开,淡淡凉风带着花香飘入,俊秀的男子执起女孩子的一缕头发梳通梳透,白皙修长的手指穿过漆黑的长发,如白昼黑夜般鲜明。刺眼。

施墨的眼睛,刺痛起来。

昨天已经处理好的伤口,在阳光下仿佛一道道挣裂开来,没有鲜血涌出,疼痛却如此清晰。不过,没有哪一道伤,比得上眼睛的疼痛。

几乎被灼瞎般的痛。

他下意识掩住了脸,只是,却不肯放过那道窗口里的任何一丝细节。

男子带笑的嘴角。

女孩子眉眼之间可以称得上轻松的神情,丝毫没有抗拒。

“看到了吗?”

莫离离站在他的身后,隔着一座假山,对面窗子里的一切,在两人的视线范围内一览无遗,“我没有食言吧?我说过会让你看到她的,现在你已经看到了,可以回去了吗?”

她的声音如往常一般淡然,就好像没有看到身边的人难以掩饰的痛苦神色。

“呵呵……”施墨低低地笑了,只不过这笑容,苦得好像可以拧出汁来。

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轻松的笑脸。

这九天来他日夜悬心,只怕宝儿会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只怕她会觉得孤单寂寞,没有人陪伴,只怕她会想念他,想见他一面……他担心那么多,却从来没有想过,于他好像地狱般的九天,在这座后院里,却显得恍然天境一般。

“她过得很好,是吧?”莫离离淡淡道,“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吗?”

“是啊,她确实过得很好……”

“她住着广大的宅院,奴仆如群,锦衣玉食,有上官慕这样一个男人陪在身边,无论如何,都比跟着你餐风宿露的好。”莫离离淡淡道,“我觉得他们两个很般配,你觉得呢?”

施墨慢慢回过了头,没有说话。

“我想,她应该不会和你一起走了。你不妨先和乌薄年去崖州,也许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喝她的喜酒。”莫离离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不好过,可与其等到明天她自己拒绝你,还不如今天主动离开。”

施墨仍然没有开口。

莫离离眉毛微微皱起:“怎么?你还想缠着她?纪人秋的徒弟,有这么没出息吗?”

“不,我从来没想过要缠着她,我要只要她过得好,就可以了。”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施墨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他轻轻笑了,“师叔,这件事情不用你操心。如果她真的不想离开,那么我不会勉强,我会一个人上路。只不过,唯一能让我一个人上路的人,只有宝儿一个。”他的声音微微沙哑,眼睛里却已经重新有了往常一般的神采,“无论是走是留,我要听她亲口对我说。”

“你——”莫离离脸上有了一丝怒气,“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师叔,你错了,”施墨笑道,“我就算是见了棺材,也不会落泪的。何况,宝如果真想留下,那必定是她的好事将近,我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会落泪?”他说着,轻轻吐出一口气,“多谢师叔为我疗伤,我先出去了。”

他说完,真的大步向二门外走去。

他一身是伤,步伐却分外洒脱。

声音虽然有几分喑哑,脸上却已经重新带上了笑容。

哪怕这笑容再勉强,他也要自己笑出来。

因为,只要是宝儿的决定,他都会笑着去面对。

宝儿,若你真的决定留下,我也会给你最愉快的祝福。

我,也许不是世上最能给予你幸福的那个人,但,一定是最盼着你能幸福的那一个。

我等待你的决定。

决定你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