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前路漫漫1
施墨回到客房的时候,房内立着一道人影。
黑眸,黑发,黑衣。
他一脸沉默地站在那儿,望着自己手中的长剑,剑光如雪,星眸如墨。
这是乌薄年。
然而,说不出来哪里有点问题,他又不像是乌薄年。确切地说,是不像这段时间以来略为温暖的乌薄年,而更像那一夜,在汾城遇见时的乌薄年。
即使带着满腹心事,他身上强烈的气势还是让施墨在进门的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
发丝无风自动,内心凛然一响。
是杀气。
多年浪迹江湖锻炼出来的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在新的想法产生之前,施墨已经后退了一步,然而,还是晚了,乌薄年的剑如灵蛇如箭支,已经掠起一道寒芒,向他的咽喉刺了过来。而他手里的软烟罗,堪堪拔出一半。
乌薄年的剑却没有再刺下去,声音里带上了微微的疑惑:“你受伤了?”
“即使没受伤,也不是你的对手。”施墨哂然一笑,“要动手就动手吧。”
乌薄年咬了咬牙:“你不问我为什么想杀你?”
“从一开始,你就想杀我吧?”施墨脸上仍有笑意,不过,这笑意也仅其苍茫而已,“不用问,现在仍然想杀我,必定也是当初的原因。”
“我……我确实一度不想杀你,一度想安全带你去崖州。”乌薄年的脸色苍白,剑尖也微微发颤。他已经看出来施墨的伤势比他想象的严重,然而,这个受伤的人还笑得出来。他猛然吸了一口气,仿佛想为自己注入一股动力,然后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放过你,带你去崖州。”
“哦?”施墨的声音有点懒洋洋,“什么事?”
“离开这里,立刻动身。”
“我不能。”想也没有想,施墨回绝道。
“为什么?”乌薄年的眼睛眯了起来,“因为你的小厮?”
“是的,我要等她。”施墨轻声道,“要等她亲口告诉我,她是否要留下,是否要跟我走。”
“若他不愿跟你走,你便放得下?”
施墨苦笑一下,“她既然不愿跟我走,我还有什么办法?”
“好。”乌薄年慢慢收回了剑,“记得你的话。”他转身出去。
施墨看着他的背影,身体再也支持不住,沿着门框软软地坐倒在地上。
“真是奇怪啊……”他喃喃道,“为什么,大家伙儿都想让我一个人走呢?”
他们都不知道,如果只是为了他自己,这一趟远门,他根本不会出啊。
他之所以会答应这趟差事,只是因为,宝儿也想跟出来。
只是因为,想和宝儿一起去寻找纪人秋失落的过去。
如果,宝儿在这里停步,那他离开,有什么意义呢?
生命中,头一次,他开始思索:如果,没有了宝儿,他要去做什么呢?
后院,池塘里的荷花已经开放,清香袅袅。宝儿坐在池边的大石上,端着一碟鱼食,一把一把撒进池子里。池边上已经围满了各色锦鲤抢食。这些肥胖的鲤鱼一点儿也不怕人,若不是只能待在水里,它们几乎要凑到岸上来,直接去抢宝儿手里的碟子。
一碟鱼食很快空了,上官慕从小钵里另盛了一碟,递到宝儿手里,看着宝儿兴致盎然的脸,笑道:“试试用手喂它们。”
“……它们不会咬人吧?”嘴里这么问着,手还是伸进了水里,几乎是立刻,她掌心里那点鱼食被抢得干干净净,那些鱼儿还在她掌前拥挤,凉凉的,滑滑的,痒痒的,宝儿一下子笑出了声。
笑声如清泉四溅。阳光透过树梢,洒落在她的脸上,将那如玉的肌肤映得半透明,就像池中的荷花花瓣。
看着她的笑脸,上官慕嘴角的笑意,微微加深。
要是,时光能留停留在这一刻,也是,不错的吧?
没什么十日之约,也没什么最后决定,就让时间停留在这个初夏的午后,停留在这荷花池边……
然而,仿佛是刻意提醒他这一切只是赢来的片刻一般,午后的微风里,带来隐约的刀兵之声。
上官慕的笑意微微一凝。
宝儿也听到了,问:“那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大约是下人们在打架。”上官慕说着,将手里的小钵交给她,“继续喂吧,我去看看,一会儿回来。”
确实是下人们在打架,只不过,是十几位护卫打一个乌衣人。
莫离离站在远远的门廊里,遥遥观望。
上官慕走过去,“师叔,怎么不制止他?”
莫离离淡淡道:“你养了这么多看门狗,还要我出手吗?”
“他们若是有用,昨天便能拦下施墨了!”上官慕看着不远处的战圈,目光里有浅浅的凉意,这一刻,他和这个养育他长大的女子有了惊人的相似,目光一样的幽冷,“如意坊真正的高手都已经听从纪人秋的命令退隐江湖,我能用上的这些人,不过是废物。”
“你知道就好。找不到那样东西,我们便只能靠残缺的人手经营如意坊,即使万分辛苦,也不及当年如意坊的十分之一。”莫离离说着,腰间软剑出鞘,“这里由我来收拾吧,需要你去收拾的人,在后院。”
说着,她脚尖轻轻在廊柱上一助力,人已凭空飞起,向着当中那名黑衣黑发的年轻人跃了过去,一句话飘落在上官慕的耳边:“只剩半天了,别让我失望!”
她的身影在半空之中,就像一只已经窥视许久的猎鹰,终于找到了猎物唯一的软肋。“铮”的一声,她的软剑抖得笔直,向乌薄年刺去。深厚的内劲自这劈空一刺传来,震退了两把护院的青钢长剑,却并不受任何阻滞,一望无前地指向乌薄年的心口。
那劲气强烈得让乌薄年无法招架,只能退。
一退。二退。三退。直到背心抵住墙面,退无可退,才争取到最后一线变招的机会,格住了这把几乎是伴随死亡而来的长剑。
“哦?”莫离离的声音里,微有一丝意外,“南海金乌家的大少爷,果然还有两下子。”
她一开口就叫破了他的来历,倒让乌薄年一凛,“尊驾是何方神圣?”
“我不是什么神圣,只不过,看不过总有人来打扰那对有情人罢了。”莫离离声音淡淡,“看在南海金乌家的分上,我不会难为你,你走吧。宝儿要走要留,明天她自己会决定,不用你来催。”
“我不是来催他走。”乌薄年的声音沉沉,“我是要他留下来,永远不要再在施墨眼前出现。”
“哦?”莫离离看他的目光,再一次充满了意外,“你不是来给施墨做帮手的?”
“不是。”
“你不是他的朋友吗?”
“朋友?”乌薄年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再有朋友,只不过,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笑话一场。我对他充满了目的,又如何谈得上朋友?”
“你想让他做什么?”
“这与前辈无关。”乌薄年淡淡道,“只不过,他现在要去做的事,如果带上宝儿,将是很大的负担。我现在做的,只是为他除去这个包袱。”
“那么,我们应该算是不谋而合了。”莫离离收回了剑,软剑一卷,消失在腰间,“我所希望的,恰恰是她永远留在此间,……你可有什么好法子吗?”
乌薄年默然片刻,道:“请前辈取杯酒来。”
莫离离命人取来,乌薄年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琉璃瓶,拔去塞子。莫离离只闻得一丝奇异的酒香,忍不住道:“这是什么酒?”
乌薄年没有答话,只往酒杯里滴了三滴酒,然后便将瓶子收了起来,再拿出一只盒子,“今天,让宝儿喝下这杯酒,再让上官慕将这盒子里的东西佩在身上,只要他想让宝儿留下来,宝儿便一定会留下来。”
莫离离接过了盒子,犹有些狐疑,“这里是什么东西?你何以如此肯定?”
“自然。”乌薄年道,“上官慕是调香圣手,这盒子里的东西,他一看便会明白。”
他说完,一抱拳,“晚辈告辞。”转身离开。
莫离离看着他的背影,低头闻了闻酒杯。杯中还是酒,一生浸淫如意门六艺的莫离离没有嗅出一丝毒药的气息,只不过,这酒香虽然比不上乌薄年手里那一小瓶,却也远比原来的酒更为香醇。
“能让宝儿一定会听话吗?”莫离离喃喃说着,最终露出一丝笑,“那可再好不过。”
她招招手,命人去将上官慕喊来。上官慕轻袍缓带而来,刚在椅上坐定,鼻尖便微微一动,他笑了,“师叔,你哪里来的好酒?快拿出来吧,酒香都藏不住了。”
莫离离微微一笑,侍儿托出了那只酒杯。
“这是什么酒?”
“你不认得?”
“我只知道,我从未喝过这般美酒。”不过,单只倒了一杯,显然大有来历,他问道,“不是给我准备的?”
莫离离没有回答,再将那只盒子递给他,“打开看看。”
上官慕便打开,只见木盒子中,还有一只铁盒,铁盒之中,还包着三五层玉鲛绫。上官慕微微“咦”了一声,这种布料以轻薄而不透风著称,是皇室指点的供品,极为珍贵。他富有万金,倒不是没见过玉鲛绫,而是没想到,居然有人把玉鲛绫裁得这样细碎,只是用来包东西。
打开玉鲛绫,才显中盒中物的真面目。
那是一只普通的香囊。不论针角手工,还是用料,都十分普通。一看就是大街上随便买来的。
莫离离的眉头皱了起来,“那小子在耍我们?”
上官慕没有做声,他拿起那只往常绝对看不入眼的香囊,放在鼻尖,轻轻一嗅。极淡极淡的,几乎快要消失的香气吸入鼻间,几乎是立刻,他的脸色变了!
莫离离忙问:“怎么?”忽然神色一紧,“难道有毒?”
“不,不,不是……不是毒……”永远淡定优雅的上官慕,看着手里的香囊,眼中焕发出接近狂喜的神采,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不,不,是毒,是毒,真是,绝顶的毒!”他大声吩咐侍儿:“去请乌薄年乌公子来!”
莫离离问道:“这到底是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上官慕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定,他握着那只香囊,眼中有迷醉般的光彩,“我只知道,这香里面有一味主料,若是有了这味主料,我的摄魂香,便能大功告成!”
“你在研制摄魂香?!”莫离离勃然大怒,“世上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怎么会没有呢?师叔?”上官慕轻声道,“师父当年离奇失踪数年,再现身时,立刻宣布解散如意坊。这如意坊是他一生的心血啊,他怎么会想要解散呢?若不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了神志,他怎么会如此?是你告诉我的,师叔,是你告诉我,他回来以后的那几天,酒后曾经告诉过你,世间有一种香味,能够勾魂摄魄,令人彻底忘记自己!”
“那……那只是酒后胡言……”
“不,不,那是真的。”上官慕深深闻着香囊里的香气,再将它递给莫离离,“师叔,你闻闻,这香味,这香味若是能和我身上的香气糅合到一起,一定能控制人的心神!”
说话间,侍儿回禀:“客人来了。”
上官慕立刻收敛起醉狂般的喜悦,上前将乌薄年迎入,又命人摆酒设宴,乌薄年淡淡道:“不必了,上官兄有话,直说就好了。”
上官慕苦笑一下,“乌兄还在记恨我杀了追光?早知乌兄会如此介怀,我绝不会下手。”
乌薄年没有接这个话腔,“说正事吧。”
上官慕碰了个钉子,倒也不介意,脸上仍然有温和笑意,他晃了晃手里的香囊,“可否请乌兄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香?”
“你只要用它便好,不必知道。”
上官慕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便直说好了。乌兄若还有这样的香,我愿以一千两黄金一两香料的价钱,问乌兄买下来。”
乌薄年摇摇头,神情冷漠,“这绝不是应当流传在世间的香。如果我还有任何一丝其他的办法,也不会动用它。”
“乌兄何必如此认真?”上官慕微微笑,“假如我把这香囊里的香料取出来一研究,最终也能得到配方,只不过稍费些工夫罢了。”
“若那样做可以,你又何必找我来?”乌薄年冷冷看了他一眼,“这香囊里装的只不过是一线残香,顶多维持过今晚。你再不拿去用在该用的人身上,它便要悉数化尽空气里。与此在这里和我浪费时间,还不如快些去做正事。”
上官慕脸色微微一变,头一次,难以在人前保持完美的风度。莫离离开口道:“他说得对,小慕。去吧,眼下第一件事是宝儿。至于这款香……以后再说。”
上官慕点点头,“那就请师叔为我款待乌兄吧。乌兄,恕我有事在身,不能相陪了。”说罢,他向二人一俯首,携了香囊,令侍儿捧杯,转身离去。
在身边侍奉日久的侍儿,已经善解人意地准备好了鸳鸯酒壶。一半倒入寻常美酒,另一半,则倒进了那一杯特殊的药酒。盖上盖子后,寻常人再看不出端倪。而只要在倒酒时略略转换方向,便能倒出截然不出的两种酒。
他要让谁喝什么酒,谁便要喝什么酒。
他在旁边看着侍儿的动作,不自觉地,眉头皱起。
酒壶准备好后,他拎了过来,转过几道游廊,回到了书房。书房里,宝儿还在握着棋子,紧皱眉头对着棋盘。棋盘上,棋势仍然维持在他走开时的模样,他站在门口,没有来由地,忽然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