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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花烛之夜2

一条人影飞速接近小船,花千丝看到了他的轻功身法,轻声道:“是施墨。”果然,不一时,施墨已掠上船头,宝儿看见了他的脸,明明刚刚分别,现在却欢喜得像是久别重逢,她高兴得声音都在轻颤:“快进舱来!”

施墨却没有上船,他柔声道: “我来告诉一声,你们先走,我们随后就来。”

宝儿心里咯登一下,“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施墨笑了一下,漫天夜色之中,只隐隐瞧见眼睛微微发着光,那淡淡光芒如此温柔,就像此时天际的星辰,施墨轻轻抚了抚她的脖颈,轻轻一带,将她拥入怀中。海风夜凉,吹得两人发丝衣襟齐齐飘吹,呼啦啦作响,这样一个拥抱,仿佛会带着两人一起飞翔。再也没有哪一刻,能像这一刻这般,感觉到她的纤瘦与柔弱。施墨的眼中,有泪迫上眼睫,他咬了咬牙,努力控制着声音,轻声道:“宝儿,回去之后,可不能将房价开得太高,除了我这样的傻子,是不会有人上门的。”

宝儿的脸色顿时变了,情人之间,动作与语气,往往比语言更具有杀伤力。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说这些做什么?”

夜色昏沉,瞧不清她的脸色,不过,可以想象,必定脸已经白了。她从来都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可是,乌薄年即使扮成纪人秋的模样扰乱花狸心神,也不可能是花狸的对手。

而两个人去,或许还有一点胜算。

至少,能令这小船离这座岛更远一些。

而这一点,不正是他们的心愿吗?

“你先走,回客栈等我!”施墨收回了手,足尖在船舷上一点,飞掠向岸边,大声向老张伯喝道:“开船!”

海浪声中,船桨发出“哗啦”一声响,天地间都漆黑一片,他飞身向岛上灯火亮起的地方掠去。

“施墨!”

宝儿大叫了一声,却哪里能在黑暗里看见他的影子?

可他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变成了尖刀,刀刀刺进她的胸膛。

他被婆娑花迷失了心志,眼中不再有她的时候,她以为,那已经是痛苦的极致,再也不会有比那痛苦的了。然而,原来有的,原来有的,原来有的!

宝儿再也站不住,花千丝一手扶住她,然后道:“老张伯,靠岸。”

老张伯愕然,“乌公子说要我先带你去海边的。”

花千丝轻轻叹了口气,望向黑暗中的岛屿,轻声道:“一个人走,有什么意思呢?”

是啊,一个人走,有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就和宝儿心里说出来的一模一样!

宝儿咬了咬牙,将眼中的泪狠狠倒了回去,大声道:“靠岸!他们活着,就一起离岛!他们活不了,我们替他们收尸!”

对于乌薄年来说,这根本是一场梦魇。

无论他跑向哪个方向,无论他借助多少山石遮掩身形,都没有任何作用。身后的衣袂破空之声从未消失,即使她身上没有了从未离身的香气,他也感觉得到她离他越来越近。

肺腑因为急剧呼吸而变得有些刺痛,勉力压制下去的蛇毒也似要吐着信子反弹,乌薄年在一块大石上停下来。他知道自己跑不过去了。

不过,此时此刻,船已经开拔,施墨和宝儿必定已经带着丝儿离开。

那么,即使到了尽头也没有关系了。

他回过身,慢慢拔出了剑。

花狸在另一块大石上停下,身姿轻盈如一云飘逸的云彩,望着夜色中那一袭青衫,叫道:“纪人秋!你终于愿意回来了吗?”

乌薄年不敢出声,一面暗暗诧异:纪人秋的死讯她明明早已知道,而且自己所用的“平步青云”身法是她所授,她怎么会看不出来?

花狸扬了扬手里的册子,道:“你看,你的东西我已经拿到手了。你这个死人,让我费了这么大劲儿,岛上的下人都死了大半。不过,我不心疼,那些都是这里的旧人,除了有限的几个还听话,其余一个个都让人讨厌,死了正好。你来得正好,从今往后,我们一起在这里,长相厮守,赏花观月,那真是神仙境界,你说是不是?”

她一面说,一面慢慢向这边走过来,到近处猛然瞧见乌薄年的脸,又惊又怒,“是你?!你为什么扮成纪人秋的样子?”

乌薄年冷冷笑道:“我若不扮成他的样子,你会追来吗?”

花狸大怒,一掌拍来,乌薄年身上蛇毒未清,一顿急奔,已成强驽之末,勉力化解了小半掌力,后着再也避不过,眼看那只白生生的手就要印到他的胸膛上。

夜里忽然有寒光一闪,一柄软剑如一泼秋水,瞬间抖得笔直,直取花狸的背心要害!

狸何等人物,即刻变招,以掌为指,就如闺中小姐拈花一般,在漫天剑影之中拈住了剑身,她待要冷冷一笑,脸色却在看清了那柄剑之后,蓦然一变,“软烟罗!”一时之间,她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最后化作一片悲痛之色,她大声道:“纪人秋,你也要杀我!”

竟连声音里也有不尽凄怆之音。

施墨大为惊讶,还是乌薄年见机得快,飞快脱下那件青色外袍,往施墨身上一掷,飞快道:“她喝了千日香,没有吃解药,又没有婆娑花香,看来是毒发了!你快快拖住她!”

施墨一点就透,披上那件衣服,柔声道:“我怎么会杀你?我只不过想让你看看我新想出来的剑招,这一招就叫‘星光满天’,你觉得怎样?”

他言语温柔,风姿俊秀,淡淡星光之下,宛然便是当初那个含笑登岛的男子。花狸痴痴瞧着他,痴痴道:“很好。”

施墨又挽了个剑花,这一招身影变幻极快,转眼已到花狸跟前,他道:“这一招叫‘风荷千朵,好不好?’”

“好。”花狸似只会说这一句,这样近,隐隐觉得他的脸似乎不大对,但神志已经不听自己使唤,内心模糊而迷醉,她向他伸出了双手,柔声道,“别练了,歇会儿吧,我才酿了千日香,我们一起去喝——”

她的话没有说话,乌薄年忽然道:“是时候了!”与此同时,施墨手里的剑已经精光暴闪,似闪电劈过云层,似盘古劈开浑沌,向她迎面劈下。

这一招她多么熟悉。纪人秋自创的剑招多半花式繁多,身法优美,挥洒起来就如舞蹈一般,临敌的攻击力却不大。但这一招,却是他所有剑法里面最大的杀着,摒弃了所有的花招,只简简单单一劈而下,剑气将她的发丝衣摆激得向后飞去,花狸心醉神迷地瞧着这一剑从天而降,直到剑尖刺入身体,她脸上的笑容才僵住。

她怔怔地低下头去,看着胸前寒光凛冽的剑身,剧烈的疼痛自那儿蔓延到全身,因为千日香而迷乱的神志陡然间清醒过来,她惨叫一声,一掌拍在施墨的右肩上。重伤之下的全力施为,直将施墨连人带剑一起击飞两丈远,她捂住胸口伤处,飞身向后院掠去。

施墨与乌薄年挣扎着追了过去,乌薄年将手中剑奋力向花狸掷去。这一掷耗尽了乌薄年的余力,一剑掷出,整个人便晕死在地上。可花狸脑后却似长了眼睛,一手将剑拍开,因这一下,脚下已经阻了阻,施墨赶上来,软烟罗在黑暗中带起一抹寒光,向她的脖颈削去。

这已经不是纪人秋舞蹈般的剑法。这才是方才雷霆一剑所属的剑法。简单,实用,没有任何花招。花狸却没停留,仅仅劈过脖颈要害,软烟罗在她肩头拉出了一道口子,她像是浑然不觉,脚下不停。

星光下三人都已负了重伤,却没有一个人开口,一切都在沉闷里发生,每一个字都会浪费一分力气,也会将自己推向死亡。然后,施墨悲哀地看了乌薄一眼,他已经看到了那座庭院的灯光,而前面的花狸一定已经闻到了婆娑花的香气!

花狸的嘴角已经露出了一丝笑意,尽管身上的伤令这丝笑意有些扭曲。

她飞身直入庭院,刘姑姑正在院中浇花,大片的婆娑花盛开在星光下,皎白晶莹,天上的琼花就是这个模样吧?花狸从未觉得这些花有这样美丽过,她在院中停下,慢慢回过身,抚了抚鬓发,望着施墨勉力掠过来的身影,淡淡吩咐:“将他杀了。”

“夫人,我正忙着。”刘姑姑的声音平淡,“这些花儿每晚必须浇一次,否则开出来就不香了。”

她对花狸从来都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是以花狸才容她在这身边这样久,还委以重任。然而花狸还来不及为刘姑姑的不敬诧异,陡然之间,她的神情大变,“香呢?我怎么闻不到花香?婆娑花为什么不香了?”

刘姑姑就像没听见,仍然埋头浇花,岛上入凉之后天气便凉下来,她用来浇花的水却冒出淡淡的热气,花狸神魂一震,大惊失色!

身后两人已至,她返身扑入屋内,内心已知不祥。而当她打开藏解药的碧玉匣子,发现所有的药丸已经被泡在水里时,她的面孔顿时惨白,她颤巍巍地伸手沾了一点送入口中,然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惨嚎。

是海水!

“夫人,您又喝千日香了?”刘姑姑浇完了花,走进屋内,仍是往日那样恭顺的语气,“岛主早就说过,这种东西不能多喝,喝多了总是要出事的。您要找解药是吗?让奴婢来就好了。”她走过去接过匣子,拈出一粒,放在手帕上吸干水,送到花狸面前,“奴婢该死,奴婢不小心将海水倒进了匣子里,虽然从祖宗那儿便说解药泡了海水便会失效,可万一会有点效用呢?夫人不妨吃吃看。”

花狸背靠着墙壁,看着她,如看鬼魅,“你……你……你留在我身边,便是想害我——”她伤甚重,失血过多,更兼千日香的毒素深入骨髓,方才被疼痛压抑下去的晕醉感一波波涌上来,她指着面前的人,手指却在发颤,“你,你你一直想替他报仇是不是?我告诉你,我杀他,是为自己报仇!我亏欠谁也没有亏欠他!他该死!”

“你说得对。只是,在那些被你迷惑过的人看来,你又何尝不是该死呢?”刘姑姑的神情仍然平淡,只有两只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格外漆黑,如深不可测的深渊,她托着那粒解药,慢慢走近花狸,淡淡道,“他是太喜欢你了,所以那样做。我跟他说过不行,他却说,就算下十八层地狱,他也不会后悔。此时此刻,他一定还在地狱待着吧。夫人,他那么喜欢你,这么多年,他一定很想你。夫人,你吃下这颗药,下去陪陪他,好不好?”

花狸摇头,眼前似乎总有一团雾气,她耳边听到的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他的声音很温柔,他有一张温柔的面孔和善良的心,他将她从海边救起,给她最好的照顾,她想回家,他便准备船只,可是,他最终还是让她喝了千日香。

“无论是婆娑花,还是红莿果,最怕的都是海水,尤其是滚烫的海水。”隔了这么多年,她已经完全将这个人抛到了脑后,但到了这濒死之境,却竟然还想起他的声音来,他说,“我们配制的解药如果一浸海水,便是毒药,万万不能吃。”

“不,我不吃,我不吃……”花狸的瞳孔已经开始发散,“你这个贱人,你一直想替他报仇,是不是?”

“你不吃也是发狂而死,吃了反而会好过一些,不要折腾自己了,乖……”刘姑姑柔声说着,一手捏开花狸的下巴,花狸一掌向她拍去,刘姑姑不闪不避,生受了这一掌。花狸纵然到了这个地步,掌力仍然惊人。刘姑姑身形一晃,嘴角涌出鲜血,脸上神情却是不变,一心要将那粒药丸塞进花狸嘴里。花狸神志渐渐不清,抗拒挣扎中,不知有几掌击在刘姑姑身上。刘姑姑就像一个破布娃娃,拿药的手慢慢僵硬起来,却仍然不肯放弃。

施墨追到院中,看到门内情形,软烟罗一振,便要冲上去帮刘姑姑。只是一提气间,肺腑再次翻涌,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花狸一掌之威,就已经令他五内摧伤,真不知道刘姑姑怎么熬得住!他一咬牙,提起剑,还没有迈步,忽然有人在身后道:“你不要去。”

淡淡星光之下,花千丝站在已经枯萎的婆娑花丛中,手里还抱着乌薄年。乌薄年昏睡不醒,也不知是死是活。她将乌薄年交到施墨手里,交代道:“替我照看他。”然后飞身掠入房中,一把抓住刘姑姑的衣领,将刘姑姑拉开。这一招施墨并不陌生,刘姑姑在蛇窟从花狸手下救他,用的便是同一招。

“不要拉我,”刘姑姑一开口,鲜血便从嘴里涌出,“我要喂她吃药。”

“够了!”花千丝颤声道,“她已经中毒了,她已经没救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

刘姑姑两眼发直,只看着花狸,“她当初便是这样喂他吃药的……海水浸泡过的解药,会变成要命的毒药,这是他告诉他的,她便这样喂他吃,他就死了……他死前要她好好带大你,可她是怎么对你的?她哪里把你当成女儿?她恨你,她恨你是他的女儿!”

花千丝猛然一震。

“我没有女儿!”花狸忽然格格笑起来,“我哪里来的女儿!这位大婶真是好笑,我今年才十七岁,我要和爹爹坐船去瀛洲!瀛洲你知道吗?那可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呢!这位姐姐,你去过吗?”

“母亲!”花千丝眼中的泪流下来,“母亲你醒醒!”

“你叫我什么?”花狸一脸痴怔,忽又笑起,“谁是你母亲?!我没有女儿!纪人秋说他的徒弟要和他的女儿在一起,才能打开盒子,我要生纪人秋的女儿,只是那冤家好狠的心,就这样撇下我!我要怎样才能打开盒子?”她一低头,瞧见自己塞进怀里的名册,好奇地抽出来看了看,“这是什么东西?嗯,这是纪人秋的字,他画的画可好看了,你看过吗?他给我画了好多画,可到头来还是要走!”她说着,忽然大哭起来,将名册扔在了灯架上,“轰”的一下,那本费了无数人命与心血的薄册子在架上烧了起来,花狸看得拍手笑,“好看,好看!烟火真好看!爹爹说,瀛洲的烟火也很有意思呢。我从未去过那么远方,倒有些害怕。”她忽然拉住花千丝的手,“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爹爹说,海上或许会遇上风浪,不过,我是好孩子,菩萨会保佑我的,就算掉海里,也会给人救起来。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怕呢!海可真大啊,很大很大,大到没边,海和天啊,是连在一起的呢……”

她拉着花千丝的手,脸上一片迷醉光芒,眸子却无限清澈。二十年来的一切都被淘澄干净,上天还她一双十七岁的眼睛,这双眼睛看着海与天,看着云和水,慢慢地合上,她整个人软软地倒下去。

刘姑姑挣到她面前,手在她鼻前探了探,仰头大笑三声,“好,好,好!”跟着气绝。

名册在灯架上燃着火焰,纸页似化成了火红色蝴蝶,火舌燎上窗纸,屋内越来越明亮,照亮了一切的黑暗,火焰化作蝴蝶,四处飞舞,前院烟花齐放,前后辉映,千花岛热闹得不似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