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朝天空:李国文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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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心中的大足

大足石刻,闻名天下。

我国的雕刻艺术,有其悠久的历史和传统,我很钦敬古人的毅力,更景仰古人的气魄。敦煌的大气灿烂,乐山的巍峨庄严,洛阳的美轮美奂,大同的威武雄伟,大足的婀娜多姿,站在这些古代艺术家的心血结晶前面,那宏大的手笔,那惊人的想像,那艺术的执著,那胸壑的宽广,只有后人瞠目结舌的份。对于我们这些也在从事文学艺术的今人来说,除了觉得自己矮小、渺小和微小外,别无其他。

心中的大足,一座永在念中的艺术宫殿,一块嵌在巴山蜀水土地上的瑰宝。

公元10世纪,那些雕刻家和工匠们,来到大足川开始他们的创作时,我可以设想这些具有摩顶放踵精神的大师,是以一种宗教的虔诚来进行这场摩崖石刻的艺术创造的。他们真是了不起的艺术家,日以继夜,月以继年,一代一代,经历了七十多年开凿,专心致志,持之以恒,将一腔心血浇注在宝瓶山的大佛湾、小佛湾、广大山、龙潭和松林坡的佛经图像上。

他们那种披星戴月、劈石开崖、沐风栉雨、一丝不苟的刻苦,那种毫无功利之心,连名字都不曾留下的无私,对比时下在名利场中苦苦挣扎的我们,真是一副清醒剂呢!

我在想,当代的那些急功近利的艺术家、文学家,还能有古人那种以无垠的苍穹为背景来创作作品的气度么?还有古人那种以数年数十年为创作周期,甚至穷其一生精力完成一件作品的创作耐力和艺术恒心么?

别说试,连想也不敢想的。

翻开中国史,凡盛世,总是政治上产生大作为的时代,也是文化上产生大作品的时代。我们知道,乐山大佛始建于盛唐的开元元年,而洛阳龙门石刻,虽然从南北朝起就开始营建,但也是到了盛唐,才达到巅峰状态。那尊据说以武则天为原型而塑造的奉先寺大佛,完工于高宗上元二年,那容貌端丽、面相圆润、神情安详、体态丰腴的佛像,体现出中华民族的庄严自信、雍容平和的精神。

当你抬起头来仰望这尊美丽的神像时,一定会想起那盛世的升平和富足,一定会想起盛世的强大国力,一定会为我们这个民族的悠久的文化传统而感到自豪。大足宝顶山的摩崖石刻,虽稍晚一些,凿于南宋淳熙六年至淳祐九年,但承盛唐的余韵,仍保留着盛世的宏大气派、绮丽风光,有美不胜收之感,有驻足赞叹之心,有流连不舍之意,有恋恋忘返之情。

无论何处的石刻,它既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石刻无言,但也留下了古人的音声,那些艺术家们更寄希望于后来,只有再逢盛世,这些艺术品才能发扬光大。所以,在他们的手下,那笔触、那线条、那造型、那意象,无一不汪洋恣肆、意气风发地弘扬了中华民族历来的阳刚、健美、英武、勇猛之气。每一尊佛像、每一幅图片、每一块碑石、每一段经文,都辐射出不仅仅是美学意义的,而且是有意张扬一种中国人特别需要的自尊自信、自强不息的精神。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这是一位伟人说过的话。在人生的追求奋斗的途程中,必须要有一份健全的体魄,方能有所作为。这魄,说白了,也就是精神。所以,体为物质,魄为精神,作为一个健康的当代中国人,这两者是不可或缺的。如果一个人,精神世界空虚孱弱、贫乏苍白,哪怕个子再高、体格再壮、力气再大、四肢再发达,也难以摆脱其实是侏儒状态的可怜。

尤其在进入21世纪的今天,人们具备了物质上的初步丰足以后,精神世界也就必然要求有相应的提升。中国人,经历了数千年的封建统治,饱尝了近百年来列强的蹂躏压迫,在出现许多可歌可泣、铮铮铁骨、顶天立地的仁人志士的同时,也曾出现了像鲁迅先生笔下那承袭着国民性弱点的阿Q式的一群,这种令人扼腕的现实,恐怕也是使得我们这个民族未能很快飞腾,我们这个国家未能扬眉于天下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每当想起封建社会末期,在列强欺凌之下,一些人委琐不振、醉生梦死、苟且偷安,缩起脖子来准备挨打;一些人欺软怕硬、狂妄自大,梗着脖子做精神胜利的阿Q状,便觉得当今中国,或许更需要张扬这种自尊自信、自强不息的精神。所以,大足石刻的气魄,宝顶山摩崖造像的精神,如同祖国大地上所有那些文化遗产一样,永远是一份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

做一个中国人,国力要强,精神也要强,这才能腰杆笔直地挺立于世界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