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朝天空:李国文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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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无可笑处

南北朝时有一位幸臣,叫纪僧真,从齐高帝萧道成起,到齐武帝萧赜,一直被视为心腹。齐明帝萧鸾上台,这个残酷地杀尽所有王室子弟的皇帝,独对他宽大为怀,认为“历朝驱使”,系有功之臣,“待之如旧”。《南史》、《南齐书》均有其传,虽在《幸臣传》里,但声名尚佳,无大垢迹,在萧氏父子心目中,是颇可倚重的部属。

读其传略,在萧道成还未篡宋前,他早就看出夺权野心,在谋取帝位的过程中,纪是参与机密谋划甚至是拿大王意的近臣。肃道成废称帝后,论功行赏,当然少不了纪僧真的一份。所以,位高权重,很受信任。

“初,上在领军府,令僧真学上手迹下名”,也就是要他处理文件,并授权他代自己签署颁布,最后连萧道成都搞不清楚,究竟是他自己签的,还是这位亲信的手笔,这足证明他被信赖和依靠的程度。模仿他人的手迹是一门学问,没有一定的笔下功夫,谅也难以临摹得十分神似。由此大致了解纪,尽管是侍候人的人,但绝非凡庸之辈。

《南史·纪僧真传》称兄弟皆有风姿举止,并善隶书,僧猛又能飞白书,作《飞白赋》,“僧真子交卿,甚有解用。”看样子,这一家人具有相当文化水准,自是毫无疑问的,官也做得不小,应该说是齐政权的既得利益阶层,可以满足了。然而,如何称之为满足,却很难有一个标准。一个饿极了的人,得到一个馒头,就谢天谢地了;一个百万富翁,给他一个金馒头,也许还觉得不称心的。

问题在于他是由小官吏渐渐爬到高枝上来的,身居崇位,心病难祛,在延续魏晋“九品中正”的南北朝时期,诘究门第观念。凡出身低微、门户卑琐者,不管你多么得意,那灵魂深处,总断不了发虚、矮人一头的弱势心理,是很难摆脱的。刘禹锡有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今天我们读起来,只有沧桑感,而在南朝人读起来,那就是解放感,两者体味是不同的。

这种一生下来就高人一等的门第观念,就像天赋神权一样,有这份从娘胎里带来的本钱,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没有这种值得骄傲的资本,只好搭拉脑袋,怨自己投错了胎。在中国历史上,很流行过的门第观念,甚至到了20世纪后半叶,在某些人的脑袋里,还阴魂不散的。“唯出身论”,“唯成分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等等,就是这种封建意识的延伸。其实,谁都知道,革命的目的,本是追求平等,本是要消除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现象,但在一些人脑海里,封建余毒未能彻底肃清,到了“文革”,极左思潮便泛滥成灾,遗患无穷。

由此可以想像南北朝时期,那些出身豪门贵族阶层的士大夫名流之流,该是多么地自以为了不起,多么地神气活现、蛮横跋扈了。也许官没有纪大,钱没有纪多,势也没有纪强,但自以为有资格公开地或打心眼里看不上平民阶层的人,不但耻于为伍,不通往来,以示清高;甚而至于界限严格,泾渭分明,不能同坐在一条板凳上。

这一点,连齐武帝萧赜也为他抱不平。“僧真容貌谈吐,雅有士风,武帝尝目送之,笑曰:‘人生何必计门户,纪僧真堂堂,贵人所不及也。’”然而,即使皇帝说了,也不能去掉纪僧真这份上不了台盘的心结。中国人从古至今,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出身负担,不知增添了多少苦恼?纪僧真那个时代,一个非名门望族的出身的人,在官场或学界,总有抬不起头来的感觉;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三代贫农、血统工人又成了香饽饽,知识分子定为臭老九,人人得以再教育;改革开放以后,政策务实,讲求进步,于是,一个人的经济实力或者一个人的知识能力,成为具有发言权的衡量标准。这样,过去只拥有出身成分的优越感,在政治上占优势的人,显然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大不如以前那样响亮而语惊四座,于是对变化中的中国持摇头态度,恐怕就是这种失落的逆反心理了。

但仔细想想,也没有多大道理。其实,不管好出身还是不好的出身,是红马褂还是黑马褂,自己是几斤几两,实质是不会大变的。红五类,既无必要为之骄傲,黑五类,也无必要为之自馁。可是,社会风气会形成一种习惯势力,对人的心理会产生出催动和挤压的功效,而往往不能自拔。我记得,“文革”初期,红卫兵初起时,凡出身于高干、革干、普通工农和五类分子的子弟,谁入、谁不能入、谁戴什么质地的袖箍,都是以家庭出身来区别的。入者,全国串连,狠批猛斗,气宇轩昂,革命小将;不入者,心灰意懒,没精打采,自感形秽,革命对象。这一切,说明一旦潮流涌动,不可抑止,就能起到左右人心的影响。纪僧真又怎么能够完全摆脱世俗的陋见呢?一定要使自己士大夫化,便是他努力奋斗的目标。

“这位有士风但非士族,为此感到很遗憾也很痛苦的纪先生,虽然已经给自己儿子娶了一位出身华族的女儿,门望有所改善,还嫌得不很够。仗着与皇家过从甚密的老关系,终于向齐武帝提出来,希望靠圣上的关系来改变一下本人的状态。皇帝感到为难卿要做什么官,朕可以给卿,但卿定要做士大夫,却不是朕说了算的。”想了一会儿,“卿何不去找一下江斅呢!那位大学士可是士大夫阶层的领袖人物呀!”《南史》记了一段他去拜访江斅的经过:“僧真承旨诣斅,登榻坐定,斅便命左右曰:‘移吾床让客。’僧真丧气而退,告武帝曰:‘士大夫非天子所命。’”纪僧真本打算敦请这位文化巨擘,给他一个面子,名列士林,能够参加名流协会,名片上可以印出什么什么会员的头衔,哪怕掏腰包自费出书,雇人评论,只要能加入你们这支队伍就行。想不到那位大学士还挺古板,叫佣人把胡床挪得距离来访者远些,不愿沾非同一阶层人士的边儿。

像这类让非我族类的客人碰一鼻子灰,令其扫兴而归的例子,江斅不是第一位。就在上一朝刘宋时代,有位叫王僧达的尚书右仆射,也干过这样不给人脸面的事情。他的邻居,是皇亲国戚,宋孝武帝刘骏的表兄弟,抚军参军路琼之。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人家很客气,抱着恭恭敬敬的态度登门拜候,这个真正出自乌衣巷的王谢子弟,哪把这个出身寒微、门第低下的路琼之放在话下,故而接待失礼,不肩理会,有意怠慢,一脸的看不起。更甚者,待客人告退后,王僧达让下人立刻把他坐过的椅子,拿到门外烧掉。路琼之知道此事后,哪受得了这等羞辱,哭着向姑姑路太后告状。太后也大为恼火,我还活着就这般欺侮我娘家人,要刘骏严办王僧达。皇帝深知这些世家子弟的臭毛病,便劝他母亲:“琼之年少,自不宜轻造诣,王僧达贵公子,岂可以此事加罪?”

纪僧真遇上这样令他尴尬的场面,只好碰壁而归,从此,也就没了兴头。

因为记史的官自是士大夫无疑,所以,对一心要挤入名门望族当士大夫的纪僧真,是以一种嘲笑的口吻,来讲述这段故事的。虽然纪僧真这种虚荣心不足为训,但按《南史》和《南齐书》所说,他确实并不比别的士大夫差到哪里去,他努力提高个人及家庭在等级社会中地位的努力,希望能够上层次,有机会进入高水平的交流聚集之中,这没有什么值得耻笑的地方,实际应该值得尊敬的。

要是中国历史上所有大老粗出身的干部,都有这份进取之心,不以外行领导内行为荣,不以修理知识分子为业,中国肯定早就大为改观了。纪僧真没有打皇帝的旗号,硬逼着人家认可他是文化界的行家里手;也没有通过上级指定的办法,混迹文坛,指导作家,指手画脚,自封导师。即或说这个纪僧真附庸风雅,混迹儒林,也没有什么好指责的,总比铁定一颗心去做贪官污吏、奸臣贼子强呀!他希望从此可以使自己的周围,多一些知书识礼之人,博学宏儒之士,提高自己的精神文明,难道有什么不妥么?

每当读史至此,心里倒不以作史者为然,纪僧真有要求过分吗?我以为未必。

相反,中国的士大夫,也并非像自行标榜的完人、圣人那样清流、清高,不见得比纪僧真更令人尊敬,除不多的硬骨头外,大多数在强者面前成为弱者,而在弱者面前马上又成强者。这种羊前为狼、狼前为羊的两面性,就以江斅为例,也难免如此的。当公元494年,南齐的萧鸾,先废郁林王,后废海陵王,自立为帝的政治动荡期间,这位江先生既不赞成采取非正常的政变手段,又不敢得罪主持朝政的萧鸾集团。政权变易之后的大开杀戒之际,让他去出席新政权聚会,吓得他不能不去,不去也许会杀头,去了又怕落下篡立的助纣为虐的名声,坏了一生名节。怎么办,于是,假装喝得大醉,酒精中毒,人事不知,呕吐一车,就这样,落一个去了等于没去的结果。这种首鼠两端的软弱行为,不正说明令纪僧真高山仰止的大学问家,同样不过尔尔吗?

人们总喜欢笑话别人,却很少笑话自己,这恐怕也是知识分子应该自省的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