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朝天空:李国文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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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读陈琳的信

陈琳,是汉末建安七子之一。

曹操掌握了汉献帝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位皇帝转移到他的根据地许昌。刘协虽然不十分乐意,但首都洛阳已被董卓夷为平地,宫殿里草蒿满地,廊庙中狐鼠昼行,住没住的,吃没吃的,只好任由这个奸雄,说是胁持也好,说是劫持也好,弄到许都,成为曹操手中操纵的傀儡。

公元196年,改元建安,“是时许都新建,贤士大夫,四方来集。”像崔琰、孔融这样的大士族和大知识分子,因为皇帝在这里,自然也就往许都聚集,曹操有汉献帝这张王牌,对士族阶层,对知识分子,具有相当的招徕作用,许都遂形成为中原地带的文化中心,出现一个初步安定的局面。天下才俊,到许都去献诗作赋,求得赏识,吟文卖字,牟取声名,便是当时许多有名和无名作家竞相为之的目标。

陈琳原是何进的主簿,参与机密,后何进被杀,怕被牵连,陈琳“避难冀州”。冀州是袁绍的根据地,而袁绍也曾是何进亲信,既然这位文士赋闲在家,袁绍就把他敦请出来成为袁绍的幕客,“使典文章”。

所谓“使典文章”,某种程度类似现在的专业作家,是有空就来上上班,不来点卯也无所谓的闲差。当时,北方诸侯,强者惟袁、曹两支。挟天子以命诸侯的曹操,当然不能听任袁绍坐大;而实力最强的袁绍,也不会让曹操成事。于是就有了历史上那次以少胜多的官渡之战,结果,曹操胜,袁绍败,陈琳也成了俘虏。

陈琳知道自己小命不保,因为袁绍攻打曹操时,他当过一阵军中秘书。他替袁绍起草了一份向曹操开战的檄文。檄文,用现代语言来讲,就是军事总动员前的舆论宣传攻势。据《三国演义》里讲,曹操看到陈琳的檄文时,他的偏头疼病正在发作,卧病在床。读完之后,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病竟然好了。文章能起到阿司匹林的镇痛作用,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曹操审他时问:“你骂我可以,干吗连我袓宗八代都捎带上呢?”

他不狡辩也不推卸责任,他说,丞相,我只不过是个工具,“箭在弦上,不得不耳!”曹操爱才,不但没有杀他,还留在身边作秘书。

文人能明白自己的身价,不那么自视甚高,也不易。

在建安文坛上,陈琳是排名仅次于三曹的佼佼者。如今提到魏晋南北朝文学,他的名篇《饮马长城窟》,还是那时期的顶尖代表作。在这首长诗中,对于修筑长城的徭役,给民众带来的苦痛,寄予极大的悲悯。在建安七子中,是位比较有些平民意识的作家。

现在,他的作品流存下来的不多了。

我读过他写给吴郡张纮的信,对这个陈琳的虚怀若谷的精神,十分佩服。

张纮,是东吴孙权的首席谋士。因为陈琳是南方人,早先与张纹有过交往,当他在冀州写的两篇作品,一为《武库赋》,一为《应机赋》,传抄到南方,张紘读过以后,十分赞赏,就给老朋友写了封信,大加褒美。陈琳便写了一封信:“自仆在河北,与天下隔,此间率少于文章,易为雄伯,故使受此过差之誉,非其实也。今景兴在此,足下与子布在彼,所谓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

这短短几句话,表现出他的冷静、他的客观,他实事求是地对自己加以剖析:第一,他的成功,是在一种隔绝的环境里获得的成功,当时兵戈不断,文化阻隔,缺乏交流,难以比较,因之井中之蛙,又能创造出什么大的作品;第二,由于彼此不来往,不联系,因而在寂寞的文坛上,缺乏竞争的对手,所以才饶幸为一时之雄伯(“伯”作“霸”解);第三,因此而邀获赏誉,应该看出自己有名不副实的地方;第四,尤其“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这一句,最令人感动。一个文人,看到并且不讳言自己的不足,能把自己摆在适当的位置上,不沾沾自喜,不自我炒作,不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真是值得我们后人师法的。

所以,他绝不是那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主儿,在建安七子的排行榜上,虽非领衔也是名列前茅,还能如此直视自己,对自己的成就有足够清醒的评价,真是令后人敬仰。这封具有自审意识的信,至今读来,犹能感到古人虚己待人的胸襟和不慕虚名的识见。

其实,别界的深深浅浅,不好乱说长短,但我等身处其中的这一界,某些由于位置的原因而抖起来的人物,大家心里谁不清楚早先不过是半瓶醋或者连半瓶都不够的底子?但一在位上,立刻显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样子,在那儿指手画脚,就不免可笑。如果不因人废言的话,斯大林说过的“职务并不使人增加智慧”的这句名言,还是挺有道理的。

“所以,为文也好,为人也好,当然要有充分的自信,无自信则不立;但更需要有一份知道自己不足的自审意识,无自审则虚妄。孔夫子曰知耻近乎勇。”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那才是真有力量的体现。

半瓶醋,乱晃荡,而成熟饱满的谷穗,总是谦逊的低着头,这是我们应该记取的生活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