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朝天空:李国文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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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背诵有用论

1925年2月21日的《京报副刊》上,有一篇鲁迅先生对“青年必读书”征求意见的答复。其中有这样两句话:“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是距今已是70年前的往事了。

或许如他在一篇《小杂感》里说的那样,“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一石击起千层浪,他的这篇《京报副刊》上的答复,随即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论战。说到底,还是几年前那场文言文与白话文之争的延续。

其实持非议观点的人,对先生所以愤激而极端的看法,并未完全理解。因为“五四”以后的文学革命,很难突破与旧体制、旧思想、旧传统、旧观念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文言文,也就是通称之为古文的障碍,更遭受到那些曾经阔气和正在阔气的复古主义者的强烈抵制。因此,在文言文占绝对优势的时候,鲁迅先生大声疾呼“我们此后实在只有两条路:一个抱着古文而死掉,一个舍掉古文而生存”,是十分及时和必要的。

所以,他本着“要催促新的产生,对于有害于新的旧物,则竭力加以排击”一贯精神,对这张报纸提出来的“青年必读书”的问题,做出了这样一个矫枉过正的回答。鲁迅先生发出来的声音,对在全国范围内占垄断地位的古文提出挑战,是具有警醒意义的行为。

我生于1930年的上海,等我进小学和上中学的时候,新文学运动,已经波澜壮阔,至少在大城市里,在实施现代教育制度的学校里,古文基本上退出了文字的流通领域。以白话文写作的作家,如鲁迅、胡适、郭沫若、周作人、郁达夫、徐志摩、冰心、丁玲,已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因此,我记不得小学的语文课本里有唐诗、宋词,也记不得中学的语文课本里有韩、柳、欧、苏的文章,在白话文逐渐全方位进入文化领域的那时,即使选录一些古典文学作品,大概也是为数不多。因此,我才没留下什么印象,相反,那些现当代文学的奠基者,对我倒产生了深刻影响,最终使我走上了文学之路。

现在回想起来,我受到的古文训练,倒不是从当时的语文课本而来。基本上完全是在家庭的督促,环境的熏陶,从死背硬记开始,先是硬着头皮,渐渐发生兴趣,然后到接受,到受益,到深感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而矢志活到老、学到老的。

古汉语的命运,终究维系于辉煌的中华文明,植根于中国这块土地上,因此,其生命力应该是不会衰竭的。我记得,三十年代,在离城市并不很远的乡村,也还有科举时代曾经盛行过的私塾,甚至到了五十年代,在偏远地区,也有类似私塾的家学存在。

这种现象的出现,除了经济负担的原因,交通不便的原因,也还有出于中国人固有的传统思想的原因,不愿意把孩子送到所谓洋学堂里读书。当时,城市的学校在农村人的眼里,除了能够识字的语文课外,那些常识、算术、英语、劳作、美术、音乐等课程,是没有什么用场的。

我曾经写过一篇谈背诵有益的杂感,讲到这种古老的私塾教育,虽然其教学方式完全背离于时代,落伍于生活,但是,私塾的强调背诵,即使在现代语文教育中,也是不可忽略的一环。

我有一位居住在乡下的外祖父辈的前清秀才,入民国后,功名不成,便以塾师为业,在乡闾间,是颇有名望的一位老学究。他教过的学生,其出息者,有留洋、有当官、有领兵者;没出息的,当然更多,不过,老人一句话,“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那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暑假期间,家长便让我回乡下去,在那里补习古文,好像我有这样一位斯文长辈,作为后生的我等,要是古文一窍不通,便如薪火相传就要断送在我们这一代似的。于是,我就坐在板凳上,读那些儒学的启蒙书籍。老人对我倒不严厉,别人背不出来,是要吃板子的,我背不出来,就例外豁免体罚了。

我说:“我不喜欢背。”

他说:“要学古文,就得背,而且必须背得滚瓜烂熟。”

我问他:“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是先讲课,你为什么不讲?只教识字,识了字以后就只是背书?”

他的回答:“背多了,你就自然明白了。”

后来,我读《红楼梦》第九回,“贾宝玉上家塾,其父贾政讲的一番关于教育方法的话倒是今古同源、如出一辙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讲明和背熟,其实是两回事,也许老先生好一口酒,晚年愈耽迷其中,精力有限,在他的私塾里,于是只有背熟一道而无讲明之说。因此,也有家长持异议者,他的解释很简单,你愿意来念就念,不念请便,还挺拿大。横竖他那些留洋的、当官的、带兵的学生,是他最好的广告,从来不愁生源。我家不也利用暑假,要我到老人家这里开小灶,来打好古文基础吗!

很久很久以后,我也琢磨出来这位老秀才的见解,不无道理。对一个童稚气十足的孩子,给他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真是如让顽石点头,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但确如他所说,书背得多了,人长得大了,知识面也拓展了,还真是“就自然明白了。”

在多多益善的背诵中,达到融会贯通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对此,我是有真切体会的。随便举一个例子,旧时坊间出版的古籍,通常无标点,很难一口气连贯地读下来,这时已经上中学的我,曾经求教于老人,如何句读之法。他反问我,句读有法么?我也相信确是无法,但无法之法,意是应该有的,他想了想,还是只有多背书这个法子,他说,书背得多了,也就自然明白哪里该顿、哪里该断了。

我为一家出版社撰写《莎士比亚传》,在检阅大量资料时,发现这位文豪的童年,也是在背诵中开始他的文化积累的。看来,背诵,不光中国,外国也有。我记得凌叔华记辜鸿铭的文章中说,这位民国后还拖辫子的满清遗老,留洋归来,在北平当大学教授,能够一口气背诵出上千行的密尔顿《失乐园》。看来,背诵,启发智慧,增加修养,激发才华,加深记忆,在语文教学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篇短文在报纸发表出来,过了好些日子,收到副刊编辑转来的读者来信,信中说,现在儿童的学习负担,已经够重够重,有必要再增加背诵的古汉语课文吗?我很惭愧,我没有做过调查研究,也不了解目前语文课本中古文的成分究竟占多大比例?因为我们家也没有在小学读书的学生,不了解现在语文课背诵的情况。但我坚持短文中的观点,如果脑海里能记住这些古诗词和古人的文章学问,总比脑海里一片空白要好。

因为我深有体会,由于解放后的语文课本,在一度厚今薄古的文化思潮下,古汉语的篇幅在教科书里是屈指可数的。所以,这一时期在校学习,尔后成为作家的同行,尽管他们非常努力地在充实自己,仍然时不时要暴露出他们在传统文化的相对弱势,出现完全不应出现的语文知识方面的硬伤。

所以,我主张不但要大量阅读一些古文,还应该适量地背诵一些古文。作为语文教学中的背诵,应该从做学生开始,背诵我们这个拥有五千年文化中的精彩篇章,这样持之以恒,不仅仅构成一生享用不尽的文化财富——你要是能背诵出一百首唐诗,比一首也背不出来的人,肯定有着不同的精神世界——而且据科学家研究,人脑,只是不大的部分被使用着,更多的部分实际是在闲置着的。因此,强记硬背、是增强、激活、开发脑细胞的再好也没有的手段。更何况古汉语的音节言简意赅,古汉语的语法短句多、长句少、复合句更少,是最适宜于记忆和朗诵的。

在鲁迅先生那个时代,出于与封建文化战斗的需要,建议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其实,他自己“还要翻翻中国书”,他更说:“我读确是读过一点中国书,但没有‘非常的多’;也并不‘偏不让人家读’。有谁要读,当然随便。”

经过了七十年时光的沉淀,经过了“文革”的虚无主义,经过对于传统文化正反两方面的历史总结,我认为,进入21世纪的中国,是举世瞩目的发展中的大国,也是既拥有古老文明,同时又是日益现代化的中国。因此,以培养21世纪中国人的学校教育中,以恢弘大气、兼收并蓄、凝聚民族精神、弘扬传统文化、提高国民素质、促进中华文明为编纂目标;那么,可琅琅上口地朗读,可一鼓作气地背诵的古汉语,占相当篇幅的语文课本,肯定会对人才的培养、文明的建设、时代的进展、国力的增强,做出贡献。

背诵,是学习中国语文,尤其是古汉语的必不可少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