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朝天空:李国文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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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愿得快死”

这是唐代宗朝大贪官元载临刑时的一句话。

所有贪官污吏,在没有被掲露以前,一朝权在手,都是耀武扬威、神气活现的。可是一旦人赃俱获,证据确凿,站到被告席上,听法官宣判,根据《刑法》多少条,多少款,判多少年,并且没收全部财产等等,此时此刻,昔日的不可一世、威风凛凛,顿时化为乌有,而是腿软脚颤,垂头丧气,在精神上,完全趴下,成一滩烂泥。每当在荧屏的新闻报道中看到这种场面,没有一个人会不说“活该”的。

当元载坐在囚车里,押往万年县受刑,塬上风光、终南秀色已经引不起他的诗兴。其实,他应该算是一位诗人,《新唐书》称元载“嗜学,工属文”,《旧唐书》称他“性惠敏,博览子史,尤学道书”,《全唐诗》还收有他的一首《别妻王韫秀》的七绝:“年来谁不厌龙钟,虽在侯门似不容。看取海山寒翠树,苦遭霜霰到秦封。”但进入生命倒计时之际,他看到、听到、想到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死,也是他贪污所付出的代价,其他什么都不在话下了。

这个由于权力的异化,欲望的诱惑,而成为中国历史上的巨贪。同时也是与严嵩、和珅一样,曾经爬到最高权力层面的大贪。在他得意的时候,长安城几乎都装不下这个无限膨胀的大人物。“志气骄溢,每众中大言,自谓有文武才略,古今莫及,弄权舞智,政以贿成,僭侈无度。”

这个贪官在长安城里的大宁、安仁两里,所建筑的豪宅,其规模之大,难以想像。他倒台后,这两座宅子,竟足够分配给数百户官员居住使用,便可知道他富可敌国的财产,以及联结数条街的大宅子,是怎样的巍巍然了。而且,他在东都洛阳建造的一座园林式的私宅,没收充公之后,竟能改造成一座皇家花园,可见原来是如何的堂皇奢华了。中国历史上的贪官,通常都是永无厌足地搜刮财富,永无满足的荒淫无耻,第一是金钱,第二是女人,排在第二位的,便是大兴土木建房盖屋。

清代的和珅,也是如此,他在北京后海一带的府邸,嘉庆将其一分为二赏赐出去,一半为和孝公主府,另一半为庆亲王府,可以想像到这个巨贪当初是怎样像发了疯狂似的盖他的房屋了。金钱、女人、房屋,好像到了20世纪,也是当代贪官必须演奏的三部曲。我有时也替那些贪官想,即使你拥有一百套装修精美的住宅,一千个五星级酒店标准的房间,你每天不也就使用其中的一套住宅中的一个房间吗?后来,我渐渐悟通这个道理,大概贪官丧失党性的同时也就丧失了人性,这时,他就是一台停不下来的贪污机器。

元载是公元6世纪的一台开足马力的贪污机器,他一跺脚,长安、洛阳都会颤动的。

有一个小故事,颇足以说明他是怎样的辉煌了。一位来自宣州的昔日旧友,跑到长安来向他求官,元载随便写了封信,支应走了。半路上,这位走他门子的朋友,偷偷打开了那封信,想看看这位权相到底写了些什么。结果,“书无一言,惟署名而已”。老友失望之至,以为彻底没戏了。这时,已到达幽州。本着试一试的心情,向地方政府通报,告诉他持有一封元相的介绍信。节度使,也就是地方最高长官,一听部下汇报,是元相的什么关系户,连忙派员隆重接待,安排在高级宾馆住下。然后,“留宴数日,辞去,赠绢千匹”。这个人只是亮了一下信封,地方官如接圣旨,产生这么大的震动,由此可知元载的威权是多么了不起。

凡贪官,尤其手握重权的大贪,必有狼狈为奸的同党呼应;必有为非作歹的亲属参与,从古到今,这是一个腥鱼招猫、无法逃脱的自然规律。那时候,“元载专权,同平章事王缙附之,二人俱贪。载妻王氏及子伯和仲武、缙弟、妹及尼出入,争纳贿赂”,形成一个垄断朝政、买官卖官、贪赃枉法、腐败堕落的政治集团。一般来讲,君子与君子同声共气,小人和小人臭味相投。元载炙手可热,朝野中的坏人自然像蝇逐腐肉地麇集到他周围,“又以政事委群吏,士之求进者,不结其子弟及主书卓英倩等,无由自达。”

元载作恶多端近十年,终于到了恶贯满盈的一天。“大历十二年三月庚辰,上御延英殿,命左金吾大将军吴凑收载、缙于政事堂,又收仲武及卓英倩等系狱。命吏部尚书刘晏与御史大夫李涵同鞫之。问端皆出禁中,仍遣中使诘以阴事,载、缙皆服罪。”

唐代宗李豫,本来借助元载除掉上朝留下来的宦官鱼朝恩,但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元载专权以后,更是嚣张,不可控制,甚至将李豫架空,弄得他真是孤家寡人一个。要不是吴凑是他舅舅,这位皇帝连一个可以说话商量的亲信都没有。所以,这次审讯,实际上是这位皇帝在幕后操纵,因为贵为帝王的他有时也得受这个贪官的气。

是日,先杖杀左卫将军董秀于禁中,乃赐载自尽于万年县。

“元载押往长安郊区万年县,在监牢里行刑。怎么说元载也曾经是大人物,那些行刑的刽子手,照例都要问他,在这最后时刻还有什么要说的。元载说愿得快死!”

“主刀刽子手曰相公须受少污辱,勿怪!”

“乃脱秽袜塞其口而杀之。”(以上引自《通鉴记事本末卷三二》)

我很钦佩这位行刑官的想像力,好主意,说实在的,对贪官,这双臭袜子,也许最适合他那贪得无厌的胃口了。

接下来,李豫下令抄家。元载从大历元年走上政治舞台,到大历十二年口塞臭袜子自尽,贪龄之长,贪欲之大,贪污所得等于国库,是不算稀奇的。但是,据《新唐书》,在其没收的全部财产之中,金银财物、珠宝玉石、绫罗绸缎以及在长安、洛阳两地的大片房屋地产之外,从他家中查抄出来的,竟有“钟乳五百两,胡椒至八百石”的收藏,不禁令当时朝野震惊,甚至两千年后的我们这些读史的人也诧异万分。这种奇怪的贪污癖好,实在世所罕见。

从古至今,中国官员们的贪污,从金钱到女人,从房子到股票,从茅台酒到洋烟,从金针木耳到粉丝粉条,来者不拒,无不笑纳,已经够没出息,够下三烂,够令人恶心的了。想不到从这位唐代贪官家黾起赃,竟有钟乳、胡椒等大批物资,这在世界贪污史上也是一条奇闻。

在汉唐,凡来自外国的货物都冠以一个“胡”字,以区别于中原产物。例如,直到今天还在中国人嘴边挂着的胡椒、胡琴、胡葱、胡瓜、胡豆、胡桃、胡萝卜,乃至于菠菜、玉米、番茄、番石榴等等物品,都是一两千年前中国人眼中的洋货。

而作为调味品的胡椒,来得又更不容易些。

当时有一个文人,叫段成式,得风气之先,在其所著的《酉阳杂俎》里告诉大家,胡椒“出摩伽陁国,呼为味履支”。而摩伽陁这个国家,“属中天竺,距长安九千多里”。从这个距离,看出唐人是何等的气派。本土不产胡椒,敢不远万里,从原产地,印度的马拉巴尔海岸一带运过来。从地图上看,从印度洋西岸到唐首都长安,航空距离也得有三千多公里。

八百石胡椒,是个什么概念呢?

按中国历史博物馆藏唐武德元年的铜权,知道一石相当于今天公制的79320克。那么,元载的这批赃物,差不多有60多吨,得需要上百峰骆驼,才能从印度洋的海滨,绕喜马拉雅山的南麓,经克什米尔,到南疆,运抵长安。打那么遥远的地方运来如许的香辛料,不能不佩服唐代行贿者的财大气粗和受贿者的奇特胃口。而且,我也弄不懂,这类官员有点为艺术而艺术似的,纯系为贪污而贪污,所为何来?弄八百石胡椒放在家里,中国贪官的强烈占有欲、浓厚收藏欲,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元载的赃物之中,最奇特的藏品,莫过于来自阿拉伯群岛的香料钟乳了,多达五百两,让李豫简直恼火透了,打开国库,怕也找不出这许多。钟乳,是一种贵重药材。晋人食“五石散”,其中就有钟乳一味。此药有一定毒性,但配伍得当,可强身健体,可激发性欲。由此可见,凡贪官,大半为好色之徒,或因色而贪污,或因贪污而色,这也是一个猫皆好腥的同样摆脱不掉的自然规律。

“怎样处理那八百石胡椒,未见诸史册,但处理这笔钟乳的办法,也挺反映李豫气急败坏的个人色彩。因为李豫的老祖宗,开国之主李世民曾经因为他的臣下太子右庶子高季辅上疏陈得失,特赐钟乳一剂作为奖赏,并且说卿进药石之言,故以药石相报”(唐·吴兢《贞观政要》)。所以,他下令,也学唐太宗,凡中书省四品以上、尚书省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前来领取一份乳香。既是皇帝对大家的恩典,也是他惩治贪官污吏的英明证明。

同时,“下诏赐载自尽,妻及子并赐死,发其祖、父冢,断棺弃尸,毁私庙主及大宁、安仁里二第,以赐百官署舍,披东都第助治禁苑”。在中国,只有处置贪官污吏,该杀的杀,该关的关,绝不会引起任何异议,而且会拍手称快,大得人心。

在中国历史上,贪污,是东方封建专制社会中一种丑恶传统,但是,也应该看到,数千年来,也有一种反贪污的文化传统,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是贪官污吏永远的对立面。这种反贪污的文化,包括世世代代在老百姓心中和口头流传下来的包青天、海青天等清官形象,倡导其正义,激扬其正气,对于世道人心的榜样作用,也包括像“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对于贪官污吏的道德批判,其锋芒之锐利,其勇气之充沛,在广大人民中间所形成的“耗子过街,人人喊打”、“莫伸手,伸手必被捉”的舆论压力,确实对那些贪官污吏有相当威慑作用。

所以,元载贪污集团的覆灭,史书称“及死,行路无嗟惜者”,也就不必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