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战(下)
因为饮过酒,这种药见酒更加厉害,即使金谋全力为她疏通经脉,还是到了第二天清晨才恢复元气。他虽然见多识广,可近两年一直忙于军务,很少在民间走动,自然对这种新流行起来的药品没什么经验,看着她一夜也用不上力气,第一次让他无所适从,季海反倒觉得他这表现挺新鲜。
“爷,我已经可以自己走动了,没什么问题。”
“我陪你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把气脉里的污浊给呼出去。”
难以推辞,只能任他扶着胳膊往外走。太阳刚刚升起,橘红色的早霞染红了整个东方。
昨夜,她听完段飞尘的邀请就昏昏欲睡,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不过以他和齐辉的修为,应该不会发生什么过激的事才对,“段夫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
金谋迎面对着东方,笑脸被染成了橘红,“她说她已经让人把我们的药品、麻布和齐辉的铁器、马匹接收了,说是这两天会把通国银行的银票送过来。”
季海嫣然一笑,她就知道这女人不是好惹的角色,这么快就把他们的老窝给端了,难怪能当上西商会的主事,“这女人不得了,看来只能搭伙了,一时半会儿真斗不过她。”
面对失败,他们俩都很坦然,毕竟这十多年下来成败各半,胜也没有完胜,败却败过彻底,看多了起起落落,对于失败反倒能从容以对。
“爷,我想试试这个段夫人身手,她似乎对我有些惺惺相惜。”
金谋看着她的眼,沉思很久,笑容里带了些怜惜,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放在她的额头上叹息,“有时我在想,我到底让你做了些什么……”
她看着他胸前的纽扣,“我也想过,可后来又想,这天下间的人,有几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到底为了什么去工作?为了责任,为了恩德,为了活着,为了欲望,也许还为了爱,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理由……而我呢?我却只能说,为了你,也为了自己。张引辰生来就是个女人,她活了二十几年,却做了十几年的男人,她一直觉得做男人更能活出意义,可如今却觉得,女人也能活出意义。”
“江山、美人?无情、有情?”金谋笑看红日,“真庆幸你是个女人……”否则注定他将是个孤家寡人,“四弟说得对,我比他们幸运。”
季海从他怀里抬头,“四殿下……”
“来信了……父王说得对,生在帝王家,只有两种选择,不是保命,就是舍命。选了路就不能再反悔,皇城里没有败寇成王,只有成王、成仁。”眼神涣散。
季海的眼泪不知不觉溢出眼眶,不知道在为谁流,为什么而流!
四殿下生冷的面孔浮现在她眼前,几年前,当金谋在战场上负伤归京时,她跟四王子曾巧合地躲在一处伤心。那时,他第一次用正常人的眼光看她,那张生冷的面孔她至今还记得很清楚。有时她觉得这世界真奇怪,明明很简单的事,为什么到了帝王家就这么复杂,父慈子孝本来天经地义的事,帝王家谈得最多,却也最淡漠。
这一生,到底谁欠谁的多一点,在这几个兄弟里,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撇开了四王子的事,谁都不想提及,好像不提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季海照旧赴了段飞尘的约,来到她位于城郊的浅清院。
等了大半天,段飞尘才慢悠悠地晃进客厅,手里还握着一枝柳条,依然一身缟素。见了季海,不说话,只是绕着她转,边转边笑。季海也不忙着跟她说话,见她没完没了地绕来绕去,自己主动坐到位子上喝茶。她却捂了嘴大笑,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客厅。
一个卧身半躺到正位的榻子上,头枕着榻子边沿,“有没有找到你设在西商会里的探子?”咬着杨柳叶子。
“夫人下了那么重的药,我哪还有力气四处跑?”
半撑起身子,“杨柳岸,烟尘四起。我想你该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季海霎时攥紧手里的茶杯,双眸紧瞅着段飞尘,一时不敢确定眼前到底是什么状况。
“不用紧张,这暗号就我们俩知道,我无须骗你,既然你可以女扮男装,我一样也可以,只不过,我比你聪明一点,会易容!说吧,我想从你嘴里听下句。”
季海再三打量她,跟当年她收买的那个中年商人完全没有相似的地方,她还真认不出来,“四季曲,歌音绕梁。”
段飞尘起身,扔掉手里的杨柳,“没想到,四年多,咱们俩居然能混到如此境地,你我都该为自己的自豪不是吗?”
“开始就知道我的底细?”恢复镇定,这世界无奇不有,这种事也属正常,虽然也让她惊讶不少。
“直到刚刚才确定你就是‘四季曲’……那个收买我的人,要是那么好查,我昨晚就不对你下药了。还是你想告诉我你的底细?我这人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如果你出得起钱的话。”
“没想到,我买通了西商会的主事!”季海对着地上杨柳枝浅笑。
“我当年也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失婚女人,谁会想到今天能坐在这个位子上?当年如果没有你的钱,我怕是已经卖身青楼了,哪里来的机会翻本!”甩了一下素白色长袖,“我该谢谢你才对。”
“不必客气,我只不过是花钱买消息而已,都是你情我愿的买卖,我想如今你也不会为了当年那些小事而放我一马,不是吗?”
笑容可掬,“我就喜欢你这一点,本来今天一早还想试试你的本事,知道了‘杨柳岸,四季曲’后,也没什么兴致了,咱们在商言商。我知道你们这次来是为了钱,大金、北齐、南陈、西宁,哪一个不是拼了命想从东傅的银库里捞银子。如今这世道,男人想的是如何称王称霸,女人想的是如何委身求安,像你我这样抛头露面与男人争权的不说九牛一毛,也是凤毛麟角,既然那些男人们想玩些大的,我也奉陪到底。不瞒你说,如今东傅四大商会各有私心,东、北两会心向北齐,南会向着南陈,只有我这西商会没任何动静,知道为什么吗?”
季海玩着茶杯盖子,“既然夫人说了想玩大的,自然是想吞并其余三大商会,等的不就是大金自动送上门吗?”
“也是啦,不过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喜欢你的为人。”
“也喜欢我能带给你的利益。”与她对视。
走到季海面前,咧开嘴大笑,一口贝齿显露无遗,“不要说那么明白嘛!”
“既然你能猜出我们的身份,我也没必要遮着掩着,我答应你,狼烟一起,你必定不会觉得自己压错宝!就等着狼烟灭时收钱吧。不过……我知道你不会把赌注全压在大金的头上,但一定不要压在北齐的头上,否则,你必亏。”
段飞尘脸色一紧,继而又缓和下来,“我压了七成在你们身上,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季海拍拍衫裙,意思很明显,事情谈完了,人也应该走了。
“那个男人很爱你。”指着季海手上的腾龙戒,“那戒指原本就有两个。”伸出左手,无名指上带得是与季海同样的腾龙戒,“我说过,我们俩很相似。看来我们的男人们也有同样的爱好。”
季海扔了块镀金牌子给她,“雁尾港的战时通行证,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不想管别人的私事,谁是谁的爱人这种话题,怕是这辈子都与她无缘了,“啊!忘了跟你讲,跟我耍过花样的人很多,不过结果都很惨,如果临时出现了什么问题,我不保证西商会会发生什么事。”笑得温柔,这女人激起了她不小的战斗情绪。
段飞尘也不示弱,“当然,如果西商会被耍了,我也不能保证不发生些惊世骇俗的事儿!”
两只腾龙戒指相碰,“一言为定!”
金谋此次出行,本就是件一箭双雕的事,一是探察各地的情况,顺带酬款,二是避免参与到白热化的夺嫡之争里。
直到五王子被禁的消息传来,季海才终于明白了老皇上的心思所在,他是铁了心要把嫡位传给三子金谋,之前一系列的撤职、夺权,全部都是为了三王子的将来打算。大金几代君主,全以扩疆为己任,如今民困、时局乱,大金将来君主的责任更加严重。虽然几位王子都是人中之龙,可战事日渐逼近,内部也更加需要整顿的情况下,挑来捡去,三王子和二王子是最适合帝位的人选,而三王子则在军事上更胜二王子。况且嫡位另一位有利的竞争者……四王子,也已经落马,情况就日渐明朗,云韶的急件最近几乎是一两天就会来一次,看来国内的情况是越来越严峻了。
“爷,二殿下有动西北大军的意图。”放下急件,“云韶已经给张奎将军千里急报。最快下个月,大军才到狼山和乐山,会不会赶不上?”
金谋一手敲着桌子,一手举着棋子,正在跟自己下棋,“西宁的十万大军正在边疆蠢蠢欲动,二哥这步棋一时半会还不敢走,否则,出师未捷身先死可就不划算了,他没那么笨。”
“这几个月,段飞尘倒真的帮了我们不少,云韶信上说,所有货物基本上都陆续运到了。”清点着商务票据,茶水的热气烘得她脸颊通红。已入深冬,外面还铺着厚厚的一层积雪,入冬以来,雪就没怎么停过,隔三差五来那么一场,出行的船只也是一再延后,除了大型船队敢破航外,小船队或者单船,一时半会儿都不敢出航,怕碰上冰山之类的。他们也就一直留在了东傅,如同隐居,很少出门,但少出门并不代表没做事。在齐辉得知了西商会与大金合作后,几个月下来,根本就没安生过,索性段飞尘也不是吃素的主儿,倒是让他们少了不少麻烦。
“你说过她手上也有只腾龙戒不是吗?”棋子落定,“能带上腾龙戒的,可都是帝王的命相!”抬脸笑看她。
这话倒真让她惊讶了,只知道腾龙戒是进贡的珍品,真不晓得还代表了这层含义。
“来。”拉了她的裙摆,一把勾到身边,让她坐到身侧,端起她的手,“想不想知道它的来历?”
“原本还以为只是件珍贵的贡品。”
“东傅有个传说,传说东边的迷失岛曾经是天神的诞生之地,天神脱离凡体时,遗留了一双眼睛在人间,以此来看尽世间万物,统御万物。”
“这对腾龙戒就是那双眼睛?”
“信不信?”金谋一脸坏笑,一看就知道是在骗人。
“要真是有神,为什么世人受那么多苦,也不显灵相救!你知道我不信的。”
“呵呵,看你这几天太专心做事,也不跟我说话,想找点乐子逗你笑笑,看来我是不适合说笑话。”揽着她的手臂不松反紧,“出去踏雪吧?”
“京里的信还没到……”被他捂了嘴。
“听我的,今天什么也不管。”
连让她说话的机会也没给,让人拿了两件斗篷来,一人一件,拉了她的手就往外走。顺着蜿蜒的雪道,两人并排往后山上走。他们的院子依山傍水,此刻却是一片白皑皑,看不清山水之界。白色中间,一红一黑,两道身影穿梭在山林窄道上,虽然清冷,她却无有所觉。
这山本来就小,没多会儿工夫就到了顶,两人伫立远眺,天地之间只有蜡色相溶。
“山尽水无,鸟藏人没,远眺江山大河长空万里,近看伊人伴侣剪翅依伴。”大呼一口冷气,“引辰,这天地间就只有你我两个人了。孤家寡人,家国同体,我能给你的,却也是你凭自己的能力能得到的,我想你答应我,我们俩的关系永远不要是君臣!”
不是君臣还能是什么?不管是在朝为官,还是被收入内宫,注定了他们今生只能是君臣,她要怎么答应他?
自从出宫建府,指婚娶妻之后,他的笑容就非常之少,就算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他也是少笑的,但这半年以来,离开了宫廷内斗,他的笑容反而多了不少,还时常半夜跑到她的卧室里和衣安睡。本来沉稳内敛的一个人,突然变得这么随和爱笑,还真让人有些不适应。
从山上下来时,太阳已经落山,青灰色的夜幕悄然降临,他却硬是攥着她的手慢慢散步,一点也不在乎天色是否已晚,等晃荡到山下时,已经只能靠着雪色照路了,天上只有弯弯的一道月牙,以及点点星子,小路上人影全无,悄然无声。
忽然,他一弯身,打横抱起她,一个纵身跃到路旁一棵大树上,背过树干,两人的身影隐没进黑暗里。
没一会儿,白茫茫的雪地里出现了几个黑点,黑点越来越近,最后停到了离他们没多远的一棵大树下,荒野寂静,声音传得很远,来人们似乎也没想到这种荒郊野外会有人偷听,不免放大了些声音。原来是群盗贼,正在商量要偷哪一家。
季海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不懂呼吸节奏让人察觉。金谋却硬是想逗她,嘴唇隔在她的额头上,亲得她痒痒的,却又让人不敢乱动,他在抓住时机这方面的能力异常优秀。
好不容易等到几个贼人散去,他才磨磨蹭蹭地跃下树。一着地她的神经才开始正常运转,同时也明白了他在捉弄自己,以他身手,怎么可能会害怕那几个小毛贼?再说,他们不藏起来,那几个贼也会躲着他们,怎么可能是他们躲着贼,这样一推论下来,很明显,他只是在捉弄她而已。
“我们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
星河灿烂,白雪皑皑,风过雪洒,她的心思全放在他的身上,所以对他突然的问话,一时没察就那么应了一声。等回过神时,已经记不清他刚刚说了什么,想问却又不好意思问,他刚刚好像又说了孩子!
孩子?孩子!他经常这么问,倒也让她有些迷惘了,如果他们有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呢?也许,她的内心深处,除了藏着对他的敬慕,还藏了更多的东西,只是这么多年以来,她习惯用冰雪来覆盖它们。久而久之,反而是自己困住了自己。
感受着他手心的温暖,第一次对他产生了抱歉的心里,解开她的心结不能靠任何人,只能靠她自己,对于从小就养成的下人习惯,他是想让她从心底里解开,否则不管怎么样,她始终都不能真正敞开心。她的奴性源自于他的恩情,他的恩情却也许源自于爱。这个男人的心成熟得太早,孤单得也太早,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是唯一被划进他世界里的伴侣。这一点,谁也无法去证实,只能凭着心去感受。
回握住他的手,这静默的一刻却让她领会了很多东西,“近看伊人伴侣剪翅依伴”,他是在说,他剪去了她的翅膀,霸道地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只因他的孤独。
“爷,剪了那双翅膀,却让两个人都不孤单了。”
他攥紧她的手在雪地里跑起来。这对相处了十几年的两个人,终于从尊卑、迷茫、盼望中真正解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