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学会平凡,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身居闹市,一尘不染者怕是凤毛麟角。这年头人人都想出名,没有文化的也想成为作家,五音不全的也想成为歌星,身无分文的也要挂个总经理的头衔。名利的诱惑实在让人坐不住。让你进入自己内心的幻觉,让魔鬼牵引你,身不由己地进入一个又一个漩涡中去,弄得你形销骨立,心猿意马,最后弄得自己真不知道有几斤几两了。
我庆幸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客居郊区湖畔,狭小的斗室,家具堆得杂乱无章,转个身都困难。可是心却突然闲了。夜晚,空气中不含任何杂质,窗外高大的梧桐在细微的风中,叶子也发出很响的哗哗声,像身临旷野,万籁俱静,让人心驰神往。屋后走几步,突然又闻到一股异香,抬头借荧荧的天光一看,原来是一株槐树,一串串槐花正在夜色中浪送浓香。早晨起来,听见一阵喜鹊的喳喳叫声,给人某种喜悦的、温暖的吉兆。“喜鹊叫,客人到”,需要客人吗?会有客人吗?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喜鹊在枝头,这是在麦地旁、篱院边,驳杂的乡村房舍顶上才能闻见的农家鸟声。落日的景色更美,在湖上,水鸟一群又一群,湖埂像画框切割着风景,也创造了有棱有角的倒影。冬日的晚上,偎在被子里,凌厉的风像是从遥远的北方一路奔来,它绝少遮挡,肆无忌惮,狗吠声固执地传来,使人对漫长的冬季的体验和对人生的感悟变得深邃起来。而春天呢,那些咕咕叽叽的蛙鸣,持续不断地送入梦中,你就想,天气转暖了,应该写点什么才好。
这一切,你要知道,它不是在乡村,而是在省城发生的,你更感到它的幽趣,它的不易。
其实,幽居就是学会平凡。
这样的日子差不多一年了,其实我已通过朋友的关系在市区买了一套房子。几经装修,很有点看头,可我却没有一点搬家的念头。
其实,这郊外的湖畔的确没什么好处,除了能享受大自然外。比如,路上是坑坑洼洼的,来了个客人,竟然晚上走不出去,没电影院,没商场,没马路,买菜、灌煤气都要跑老远,时代的气息一点儿也闻不到,然而,大自然,还有什么比大自然更好的呢?
没有敌意的大自然,你一点也不必防范它,也不必在与它打交道时揣摩它的心理。郊外的狗多,倒是要注意,但混熟了,那些狗决不会像你生活中明的和暗的对手,有事无事疯狂地乱咬你。深夜的小路要留意歹人,这年头治安不好,但也逼得你学会天黑关门,不必去外面夜游神一样浪荡,去进行这样那样的消遣和消费。关上门,读一本书,或者写一首诗,构思一篇小说,在你喜欢的书本和稿纸间寻求一种既能陶醉自己又能使心境潇洒的乐趣。
我喜欢周围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我很少同他们说话,但我慢慢知道了他们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或者是谁的媳妇、姐妹。我不同他们说话,这省去了让人头疼的礼节性的问候应酬,那些言不由衷的夸奖,不疼不痒的哈哈,无休无止的扯淡,都免了。我头仰着,没有人说我骄傲自大,目中无人;我头低下,没有人刨根问底打探你心中的不快,引诱你说出隐私。我生性爱自由,见蓝天而乐,见霪雨而忧,有时候像个傻子似的笑几声,也绝没人骂你神经病。路遇有人,头一扭,去看别的景物,也不会得罪谁。因为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作家也好,诗人也罢,对于他们,你不过是个路人。平凡地相处,精神几多松弛!
人生多有苦斗艰蹇,自己也好,别人也好,谁都不会轻而易举得手。但是在这郊外幽居,使你没有机会去向别人夸张你以往的不易,你与众不同的经历,也不必去过份渲染你的奇怪之处。你甚至感觉到,那过去的一切,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不独你,谁都在与历史同行。你就是领袖又怎么样,也不过是一个很平凡的独裁者,你就是杀人狂又怎么样,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恶魔,更大的独裁在前面,很坏的恶魔在后面。在暮色中,在一湾彩虹的余光之下,湖边有一条静泊的小船,湖岸有一棵伫立的小树,看云彩,看雁阵,你深感一切都过去了,你挺过来了,暴风雨的呼啸已经远逝,船的颠簸,树的摧折,一切生命在风雨中的呻吟,都如烟如梦一般飘过,留下来的,是宁静的景色。
人总有喘一口气的时候。想一想古代的那些文人们,如陶渊明、李太白、王安石、苏东坡、辛弃疾,他们在政治上失意后,厌倦后,或流放,或自愿寓居僻野,心境全改,写过多少洞达世事,一碧如洗的诗文。另一些人如南唐后主李煜、三闾大夫屈原,却对故国耿耿于怀,郁郁寡欢,为那些得到后都失去了的。我不是伟人,也非大家,我什么也没得到,也就不怕失去;我不必装出超拔,也不必愤愤不平。我幽居,是一种随遇而安,不是在刻意追求;我远离喧嚣,不是仇视火热;我无怨无恨,只不过是想寻找一片无扰人之处,我渴望如此。因而,寂寞不一定不清爽,孤独不一定不自在。遗憾的是,我生活在这个城市,这个尘世,我还必须为生活而奔忙,养家糊口,发文章,评职称,加工资。虽然我身处“平凡的幽居”,从一定意义上讲,它不过是一个过程,并非我全部的生活。当哪一天,我迁居闹市,我也会身不由己地汇入你争我夺、为名利打破脑壳的环境中去,但“平凡幽居”的感觉,平实自在的心境,将不会离我而去。因为我的身体需要,需要就是大美。
§§第二章 文案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