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曾经为小说《廊桥遗梦》掬了一把难得的眼泪,过些时再看电影《廊桥遗梦》,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幼稚无聊的爱情故事。就想,小说真是一种什么东西?又在近日听说某名家弄了一本轰动今日文坛的长篇,但马上就有人出来揭发此书是拙劣的模仿之作,有“文抄公”之嫌,给刚拜读了此小说佩服得不行的我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小说是否真像人所说的,是“神性的产物”?正像有气功,而气功不过是云里雾里,更多的人不过是借此行骗而已,越是称为“大师”的,越值得怀疑。
那么,由此联想,在文坛上越是聒噪不止的,越值得怀疑?
我想是的。
这应了一句江湖上的话,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本人不是真人,不是高人,只不过是像江湖上的浪子,在寻找着真正的高手,让我五体投地的高手。
近来读一本《历代高僧传》,自然是些逝去的人物。从没听说他们遇到了什么神仙,得到了什么真传,从而弘扬佛事之说——不像现在的气功师们胡吹。高僧们全凭了自己苦悟,得道成仙。每人死后都会有数粒甚至上千粒舍利子或舍利花,证明其身已经的确纯洁无瑕了。
由此想到文坛上的这流派那主义这消解那解构,把小说弄得像理论或教科书。
那么有没有我最佩服的呢?或者说我喜欢什么样的小说。我佩服的是一些高僧一样的远逝的小说,譬如说辛格的小说,伊巴涅斯的小说。近的也有,譬如莫言之流,就是把小说弄得不像小说的小说。看起来他在亵渎理论,亵渎时尚甚至时代。但他的天马行空使人觉得他内心的严肃。而辛格、伊巴涅斯却是能使人永久激动的小说,这些小说虽远离时尚,却永远都是新鲜的。他们作品中主人公的思想就像在我们眼前晃动,如上午看见的一只鸟,或者一个人影;人物的行为就像发生在任何时候,而作品中的大海无论什么时间翻开,都会闻到水腥味,听到浪涛声,并且动荡不已。
这里,小说的生命就是作家生命的全部——他要将生命投入到最平凡的人的高尚和痛苦的追求中去,写他们内心的风云(而非琐屑),平凡者的生存劳作是惊心动魄的,是云蒸霞蔚的,作家就是这群人的见证和良知。“在钝痛中承受人类所有的苦难”,诗人奥登认为这才是作家。
寻找这样的小说需要正义。
正义的力量来自心灵的激情,来自品质的端正。
正义的笔尖现在已经磨秃了,当他需要力透纸背的时候,他发现他的手腕在踟蹰和麻痹甚至震颤。
西蒙在他的《弗兰德公路》里引用了达·文奇的一句话:“我过去认为自己在学习怎样生活,其实是在学习怎样死亡。”
有一些作家就是如此。
他们在学习怎样写作,其实是在学习怎样趋炎附势,或者说是在学习怎样扼杀文学。扼杀真正意义上的文学。
正义本身就是力量,可是它不动声色。
正义有时候满面尘土,远远地带着被遗弃的眼神向这个世界打量着。
在变得更为深入和沉默的苦难面前,真正的小说需要用十倍的勇气跟上生活的步伐。然而它还没有出现。
在制造生活的苦难方面,每个人可能都是刽子手。然而使苦难变成一种魅力,一种对后人的警示,并且激活我们内心深处的良知,从而改变苦难的意义,这就是作家的天职,这就是小说的精髓——是它吐纳的巨大能量,是它的意志。
寻找那种满面尘垢,不修边幅的小说;寻找那些有着特异举止,混迹于喧嚣和浮躁的小说;寻找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向的小说;寻找居无定所,有如传说的小说。这将是一次多么漫长的历程。
这是寻找,也是对自己的修炼。
有时候,它也是一种忏悔和报复。
当我看到一本书,一篇小说,一篇小说中的一段文字,是我内心向往的模样,那种寻找的孤独就会突然冰释,像看到了一种内部的阳光。
那种骤然相遇的眩目的光,你孤独地打量它时,你多么幸福和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