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拇指上耕田
15150700000056

第56章 钓鱼

陈应松

公安县是水乡,黄金口也自然不例外。在她周围就有杨家湖、北湖和玉湖等几个大湖,我家的屋旁,就是一个小湖,沟汊纵横。荷叶连天。我童年与少年的记忆,全是钓鱼,放学后去钓,星期天去钓,暑假更是天天钓。

先说我屋旁的一些小眼屎湖,本是一大片水域,被土埂小路给分割了。它虽然在安全区里,被小镇所包围,但属于周围的生产队,有两个大队拥有那些水域,一个是金星大队,一个是荆城大队。荆城大队的水域里没有荷叶,长着连片的蒿草,每到冬天,那儿就冻得严严实实,只有一些蒿草露出几撮黄毛来,而我们就可以在上学或放学时抄近路,从湖心的冰凌上走过;属金星大队的湖荷叶连天,每到夏,粉艳一片。春夏的时候我们可以去挖藕肠,也就是藕带;一入冬我们就可以去挖藕。当然了,这所有湖塘都是家鱼坑,也就是养的鱼,鱼虽野鱼,没放多少鱼苗,但是不许明火执仗地钓的,只能偷偷摸摸。至于藕呀藕肠呀,那些可以偶尔挖一挖,守鱼的人并不严厉制止。

守鱼的人一般只有一个人,背着锹,这儿挖挖,那儿填填,不许钓鱼,还可以收一些人晚间在水边下的濠子。濠子是一种两头有孔的竹渔具,鱼钻进去就出不来了——里面全是篾头;这些濠子用苔草盖着,守鱼人总能发现一些,提上来就踩了。

不过我们小孩钓鱼还是能避开他们的,甚至知道了他们巡塘的时间。在那儿钓鱼我们使用的是小竿,一米来长,随便的竹竿,随便的钩线;轻装上阵,便于迅速撤退。再说这些鱼塘里的鱼密,完全不需豪华装备,钩一下去就有鱼咬。金星大队守鱼的老头是秀婆的丈夫,秀婆与我外婆是至交,所以,一般我去钓鱼,管是会管,把人赶走了,是不会没收你的竿子,踩瘪你的鱼篓的。我记得有一天中午,我与两个同伴躲开了秀婆的丈夫,一口气钓了一脚盆鲫鱼,足有几十斤;全是黄壳鲫鱼。凡是水不流动的地方,为黄壳鲫鱼。若水流动,则是白壳鲫鱼,不知是啥原因。在荆城大队鱼塘与金星大队的鱼塘之间,就有一条流水沟渠,估计与虎渡河相通,常有浑水流动。这水里若是下雨去钓,白壳鲫鱼咬得甚勤。但是这样的沟里因是野鱼沟,钓的人多,鱼也就少了。我们常是装模作样在此沟钓,如家养鱼塘的巡塘人一离开,我们便把钩取出,转个身就到家养鱼塘钓了。

除了这些塘湖外,黄金口镇的安全区内,还有一个叫渊坑的地方有一大塘水,也是我们经常光顾之地。渊坑在搬运站后头,挨着老场的堤。在那儿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踩得发硬的浅滩上,常有些蓄了水的小洞,我们把鱼钩放进洞里,能钓出乌鳝来——原来这些洞是鳝鱼洞。

更多的时候是与父亲或者其他同伴到乡下的湖区去钓鱼。通常是晚上就备好了红蚯蚓和酒米(将酒倒入碎米中,适当放一点糠),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了。然后吆喝着往商定好的地方赶路。一般会有几里路,也有十几里路,都得靠两条腿走。去的地方是听见谁谁在那儿钓过不少鱼,然后大家便跟着这个人走。一般情况下,此人是不会拒绝大家跟他走的,因是一个镇上的人,你今天发现过鱼多的水域,我明天说不定也能发现另一处钓点,互通有无,在当时是天经地义的。

钓鱼本来要赶早,鱼在天亮之后要吃东西,见了蚯蚓,如饿狼扑食。在天亮时到达钓点,打好窝子,一袋烟功夫后下钩,可钓三个小时。之后,太阳大了,鱼就厌食了,一直到下午五点,鱼才又开始咬钩。

钓鱼当然有各种技巧,草太厚的地方,常常是用竿子戳个空洞再下窝,得避开荷叶太密的水域,若有鱼咬,将钩拖入荷丛中,你的线就十有八九挂在荷梗上,连线带钩就没了。虽然几人一起出去,也有钓多钓少的。钓少的会嫉妒,破罐子破摔,见你的窝子出鱼,便在你的窝子旁打个窝,装模作样试一竿,说没鱼,就拿竿子戳了,戳他的窝,其实戳了你的窝。这样的人尤其可恨,黄金口镇上,有一两位这样的人物。

黄金口钓鱼人中,有一位老太婆是个角色,小脚,住在新街,其夫是个医生,所以她的窝食总有药味,称为“药食”,是绝对保密的。这小脚女人跟男人们一起征战钓鱼,走路脚下生风,且她钓的鱼总比男人多。她钓鱼还有一些特别仪式,打了窝子,就念她的经:“鱼儿鱼儿你莫怪,你是阳间一碗菜”,数遍之后,才下竿。

结伴出去钓的时候多,一人单独行动的时候也不少。有一次我到荆城某队队屋旁一人钓鱼,在一条水渠里竟看到了约两米长的一条大青鱼。这沟渠的鱼是纯野鱼,这野鱼长得如此之大,得要好几年甚至十年时间,这十年里没有被人逮住,简直是奇迹。

一个人钓鱼(有时顶多一个伙伴)若发现了好钓场,也会保密的。有一年中秋节前几天,我与一位伙伴在一小小的荷塘竟钓起了十来条半斤重的黄壳鲫鱼。中秋节这天,家里就没卖鱼,等着我再一次去那荷塘提黄壳鲫鱼回来。这一天我大早出门,下午回家,果然又钓了几条大鲫鱼。

与父亲一起钓鱼的时间也不少。我的父亲唯一的爱好就是钓鱼。若与父亲出去,多是走很远的路。镇上的钓客太多,周边地区已经用篦子篦了,只得到僻远之地,才能有好的收获。父亲钓鱼是很有能耐的,总是他钓得多,我钓得少。父亲还能发现一些鱼儿藏身的隐秘之地。在别人觉得没有鱼钓的地方,满载而归。有一次父亲带着我,在一条钓客不会正眼看的两块秧田中间的一条排水沟里打窝子,这沟宽不过两尺,说深呢,倒还蛮深,但不像藏鱼之处,秧田过水,农人洗脚,哪里有鱼的影子呢。巧的是我们在那沟里一条又一条钓起来拃把长的的大鲫鱼,也是怪哉。当地的农民也没发现这沟有鱼,若发现了,早用赶罾一条不漏地罾走了。

以上说的是下窝子钓鱼,不下窝子钓鱼有三种:一种是钓浮水刁子,这刁子鱼,专爱在水面上斗浪,不扎下去。只要用一根竹苗子,绑上小钩,小钩上用蛆便行了。要把鱼引来,可在水面上撒些糠,或者蛆,然后往水面上刷,钩一近水,这刁子鱼就咬了,一拉一条,甚是快速。这种鱼不大,但晒干了煎着吃特别好味道;二种是钓黑鱼。这黑鱼指带了小黑鱼的大黑鱼。从四五月份到整个夏季,黑鱼都会产卵。这黑鱼卵产在靠沟坎的水草间,黑糊糊一片。黑鱼产了卵,就时刻保护着卵。而卵又很容易被人发现,知道了黑鱼有守卵的习惯,只要见了黑鱼卵,用黑鱼钩(较大的倒挂须钩)穿个土蛤蟆,或缠一坨头发,或用骚蚯蚓(即大蚯蚓)在黑鱼卵中间一放一提一放一提,护卵的黑鱼准会咬钩。黑鱼咬钩一般是“叭”地一声,愤怒地把你的诱饵全吞进去,提上来是一条雄赳赳的公黑鱼。黑鱼实行一夫一妻制,绝对忠诚,且夫妻共同护卵。咬钩者先是公黑鱼,这与人类的男人保护妇女儿童一样。公黑鱼上钩了,你再钓,母黑鱼也能钓上来,常常钓黑鱼钓起一双来。如果卵未被钓客发现,孵出小黑鱼之后,也逃不脱被钓上来的命运。小黑鱼孵出,也是在水中一大片,集中游动。这颜色好辨认,一大团墨汁似的,移动在碧水之间,这就暴露了目标。

黑鱼的成活量大,是因为它没有天敌,黑鱼是水中的鱼王,它的卵和雏鱼又因有父母细心的看护,谁也不敢吞食一个,但人类对付这鱼王,却不费吹灰之力。雏黑鱼在水间自由游动,不知危险,总有时间游到岸边来,而水下看护的父母亲无法制止它们向危险地带游动,只好认命了。你若见了这小黑鱼窝——我们称之为黑鱼蠓子,按上述办法钓,有些精明的黑鱼明知钩上有危险,出于保护后代的本能,还是得咬的,它要驱除你,只有咬这击打它后代的钩。但此时的黑鱼若你钓上去一条(公的),母黑鱼就很难咬钩了,它知道丧失了伴侣,而那么多没有自我保护能力的鱼崽还得靠它抚养,所以它会躲在更深的水下面,或是在离鱼崽群不远的地方,细心观察。有时游过来,用尾狠狠打你的钩(诱饵)。第三种不打窝子的钓鱼也是钓黑鱼——秋黑鱼。秋黑鱼即是当年的雏鱼长大的,大多一筷子长,在秋天水草空白地带和荷叶下,这些秋黑鱼因为缺少生存经验,很容易上钩。只要弄一些小土蛤蟆,穿在钩上,一路走一路在水面提放,“叭”地一下,就是一条。一天手气好能钓一篓。这种不大不小的黑鱼晒干了煎着吃也别是一番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