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拇指上耕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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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不朽

陈应松

圣严大法师认为,人们追求的自由,就是精神的不朽。它基于肉体的生存欲(饮食),进展到生命的延续欲(性),再发展到精神的安定欲(祈求神明的保护),最后则升华为精神的不朽欲。于是基督徒走向了天国享受永生的快乐,佛教徒终结了善恶生死的轮回,进入到幸福永在的西方极乐世界。

为追求精神而虐待肉体是大有人在的,佛教徒刺舌以写经,谓之《血经》,数十年如一日,为了完成那部蘸着自己鲜血的书,在一生的痛苦中走向了不朽。修着苦行,鹑衣百结,餐风饮露,或到遥远的异国传教,与贫困为伍。其实最完美最伟大的自由就是痛苦的精神,而不是纵欲。真正的自由在人们的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像兀鹫的翅膀。当这扇翅膀与强劲的寒风相遇后,才有可能表现出不朽的姿势。

穿过生命的河流,他希望他是一个顺利爬上岸的人,没有被世俗的激流淘汰掉。他捧着一本书,一个他的名字,走向历史的碑石,把自己的名字刻得深些,再深些。

用什么唤起历史的注意,并要求尚未出生的人也来注意你呢?用什么魔法使那些不管以后用什么观念生活的人都对你一如既往地肃然起敬?海明威歌颂过不朽的人,那个永远不会被海打败的老人,他因那个老人而不朽;瞎子阿炳创造了一个泉水中的月夜,他因那个明澈如青天的夜晚而使自己的双眸亿万斯年地发亮。还有什么不朽呢?一杯酒可以使一个诗人不朽,一个女人可以使一个皇帝不朽,不过那些名声各异。

要使自己的艺术不朽,梵高不会是一个特例:他的向日葵上的那团火焰,是用他的整个灵魂,乃至整个生命点燃的,熊熊的火焰这样烧毁了一个天才,也留住了一个名字,一幅生命奇异的景色。

不朽的人来不及喊叫就被掐断了喉管,扼杀他(她)的人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被杀者会流芳百世。他不知道残暴的施予后,他带血的手会把一个人嵌入到历史的天空,成为不朽的星座。

我常常想这许许多多伏案劳作的人,究竟有多少是无谓的生命祭品,他们的文字究竟想表达什么,揭开了谁的老底?

在笔力遒劲的时候也许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了,你只是感到它的枯涩,上气不接下气,命若悬丝;而另一类丰腴、溜滑的文字源源不断地从某人的手里吐出,浩浩荡荡的水,其实什么都不蕴含,它只是水,没有对冰和污浊的体验,没有忍耐和阻隔,没有跌宕与复活,没有神灵的气息和新世纪的预兆,没有皈依感,没有搜肠刮肚的冥想,没有沉下去的慎独。

不朽就是在唾骂甚至迫害中的表达。不朽就是抽出你的刀来;一头是刀,一头是笔,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在别人都以汇报的方式歌唱时,你悄悄走开了,你虽然不能成为不朽的人,却知道了什么是速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