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拇指上耕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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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论宗教

陈应松

向上帝倾诉,向那个未出面的人类的主宰倾诉,你宁愿想信这更真实,它是所有人的心灵,维系我们所有灵魂的绳子,人人都听得懂的语言。

宗教是为了寻找灵魂的安静,寻找更多的同路人,寻找那使我们消除所有心灵藩篱和隔阂的唯一的一种语言,宗教将生与死打通了,人们不再恐惧和悲伤,知道他的来路和以后。心中满怀悲悯——为所有错误来到这尘世的过客。

如果没有宗教,人类所有的幸福都是肤浅的,短暂的,纯生理的。宗教使我们内心的那种幸福感受博大、深沉、万古流芳。

“敬畏上帝,就是智慧的开端。”(吉卜林)这也许是一个智者走过教堂时喃喃的开悟。而马克思则从底层人中看到了宗教真正的意义,他说:“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

我十分喜爱他使用的“叹息”这个词。宗教不就是一声无可奈何时吁出的长气吗?宗教对底层社会的慰藉尤其重要;在名利场的围墙外面,那些晒太阳的人,宗教或者与宗教有关的宁静的心境,也许正是他们的太阳呢。

“宗教就是全部社会,它不是神的设施。”“宗教是民族的灵魂。”(巴尔扎克)人必生活在精神中,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是幻觉与虚妄,另一部分是恐惧,宗教就是这些的代名词。遗憾的是,“文明把我们与上帝隔离开来了(维特根斯坦)”,文明充满了理智,而宗教却是激情的,哪怕是愚妄,也是生命激情的美好愚妄。一个没有激情的民族,靠什么来凝聚它的魂魄呢?

普吕多姆曾矜持地说,肉体的生存需要所有的人,精神却只需要某一部分人。这样说来,宗教与信仰从来就不是一件显赫的事,不是路边的呼啸和拥挤。

不是你选择宗教与信仰,而是宗教与信仰选择你。

精神是高贵的,但高贵的人未必有普吕多姆所说的那种“精神”。

精神只在那些真实活着的人心里,在那些不宣扬什么,不攫取什么的人心里。

“宗教感情是对大自然的感情的延续,如果缺乏这种感情,人和人之间就只剩下盘算了。”(普里什文)

宗教对大自然充满了敬畏与仁爱之心,而宗教的感情或类似于宗教的感情正呼啸着离我们远去,或者说当她来到的时候,我们走远了。

人在自然中的迷失使他们内心狂躁,变态,时刻想君临一切,征服一切,敌视一切。这多么可怕。人在互相排斥,就像人以强盗的眼光恣意要折磨自然一样,他们除了掠夺就是算计。在算计中掠夺,在掠夺中算计。

宗教或准宗教的感情——那些历史的圣贤留给我们的心智,留给我们的良知,总会恋恋不舍地存在于一部分人的灵魂里,上帝选择了他们,留下人类的美好。

宗教是一种需要(巴尔扎克),野蛮和罪恶也是一种需要(纪伯伦)。文明便因此在宗教与野蛮中诞生了。

野蛮之所以要践踏一切在于它什么都不相信。文明的生长在教堂和寺庙的钟声中缓慢而顽强,摇曳多姿,但也弱不禁风,一把火,一颗子弹,都会让文明完蛋。但是没有野蛮的凌辱与浩劫,宗教不知道什么叫着悲痛与磨难。野蛮的作用只是将宗教推向离神灵更近的位置,使信徒的心中充满了更巨大的渴求与追随感和献身感。宗教的后面是野蛮与罪恶的大棒,文明跟踪而来,它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在宗教与野蛮的搏杀后,留给文明的是一顿丰盛的美餐。

但是最后呢?收拾残局的依然是宗教。

宗教就是回忆。宗教总是在回忆那些大师们的往事。被称之为“神踪”、“灵程”、“往生”等。通过这些,宗教获得继往开来的力量。所有的经卷都是神的往事,神的历史就是他们奉行的圭臬。沉浸在回忆中的宗教,缅怀的宗教,情深意长的宗教,浸染着岁月流逝的温敦格调。梅特林克说:“回忆是永恒的,就像圣徒的心灵。”这话一点没错。

在回忆中宗教走向了圆满,它将遗漏的德行都打捞起来,就像在大海里打捞沉船上的珍宝。

宗教的苦修都有出头的一天:基督教走向天国,那是在他死后;而佛教在今生的某一天就可能出头了,他彻悟了,他可以在尘世享受到佛突然注入给他的欢欣。佛教的净土宗和禅宗尤其如此。在蜕去铅华的面壁长夜里,佛不即不离,亦远亦近,佛的亲吻被排斥在严密的逻辑推理之外,因此信仰他的人必须放弃环环相扣的实证,由虚空进入空寂的境界,以不可言说的体验取代对里程的丈量与期待。佛与你不期而遇,那就是彻悟的一刹那。在基督教里面,也有类似的东西。你也会突然感到神的荣耀与恩泽,正像《圣经》中说的,他醒悟过来了,他回到他自己,圣灵的殿就是他的身子,住在他的里面。同样,这也是一种没有根据的根据,因为上帝的存在就是世界存在的根据和基础。

人生的彻悟是顺着某种热切的愿望和暗示走下去的,是一条漆黑的隧道,但是对光的向往是我们穿行其间的唯一理由。悟是一种献身。它是用热血和就的智慧,它平静,但是在它的底下,是滚烫的、痴拗的信仰。

伊格那丢是一个殉道者,在被罗马帝国的迫害中最后投给了荒野和野兽。但他慷慨赴死,甚至阻止了教会对他生命的挽救,他在遗嘱中说:“我是上帝的麦子,被野兽的牙齿磨碎,就变成基督的纯洁无瑕的饼。……请你们在基督面前为我恳求,使我藉野兽的口成为献给上帝的祭物。”

这就是与信仰同在与神圣共生的灵程。

十一

用宗教来劝诫和惩罚罪恶是无力的,于是,基督教制造出了一个魔鬼撒但,说他法力无边,仅次于耶稣,说他至今还统治着地球,时常引诱人走向罪恶。自从他在伊甸园里战胜了亚当,并深信他有权掌握亚当后裔的命运。

罪恶就是这样在我们的世界上横行无阻的。

但是全能的上主是仁爱而圣洁的,他怎么能制造魔鬼,又让魔鬼来推销罪恶呢?上主难道不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将那撒但捏死吗?那世界不像上主所希望的到处是繁花如锦,和平幸福了吗?

基督教说,这是不可以的。上主有一个庞大的计划,他的计划正需要利用撒但和他的诡计来完成。也就是说,上主需要罪恶来完成他的计划。他让人陷入罪恶的泥潭,不可自拔,最后,上主来救赎人类。这就是基督教的“堕落——审判——救赎”的世界观。让其堕落,让罪恶横行,连神都显得无能为力,却假托这是自己计划的一部分。

宗教面对强大的罪恶,可行的充其量是自我逃避,独善其身。靠神的力量来制服撒但远不如靠人的觉醒。宗教希望人们敬畏神灵,而魔鬼却要人们亵渎神灵。

按照基督教的计划,现在正是人类堕落的日子,审判和救赎还远没有到来。

十二

诚然,宗教不是一种经验和历史事实,它不建立在真实生活的基础上,而教徒也不是由这类证明而达于宗教信仰的。但宗教的确是一种生存的仪式,只有在晨钟暮鼓声中,在祷告中,在念忏中,在诵经中,显示出它独特的寓居和生活方式。在仪式的惯性中你由此体验宗教,这难道不是一种真实生活的基础吗?

漫长的仪式就是至死不悔的信仰。

十三

物欲是生存的必需所激化起来的,现世的诱惑远比上帝的诱惑要大,因此大多数人选择了享乐而远离上帝。尽管《圣经》说,人坏到了极处,人心比万物都诡诈,人充满了诡诈与情欲,并且糟蹋贬损我们的那个“旧我”说:他们的喉咙是敞开的坟墓……嘴唇里有虺蛇的毒气;满口是咒骂苦毒,杀人流血,残害暴虐……但是,我们依然用肉体顺服了罪,内心却在顺服神与罪之间徘徊。

也许,这宇宙,这世界创造的精神是不变的,但创造还是为了肉体的所需。如果肉体的享受是一种罪的话,我们可以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那么,人类的文明史就将被彻底否定。如果一切都是罪恶的话,上帝不会无视这些,他会真正复活来阻止人类的步伐;如果他容忍人类的错误,对此束手无策,优柔寡断并放任自流,那我们就有权怀疑那个上帝是不是被臆想出来的——虽然肯定是被好心人臆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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