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一
“历史往往像屠宰场一样给人以启示。”血与火的恐怖使爱尔兰诗人谢·希尼在眺望历史的时候没有了一点诗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它的启示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弄明白的。希尼对人类历史进程的否定,暗合了许多诗人的心事。在我看来,历史几乎是一个癫痫病人的病史,它的杀戮是没有道理的,它的哭泣、它的叱咤,它的凛凛威风都是病态而没有人性与人情的。
那些英雄豪杰为追求崇高而写的历史,是把胸膛对准了残暴、荒淫、极权,这些往往是异常强大的,强大得要奸污历史。刀与心肺都冷漠无情,反复无常,神经质,可怕的病态,强迫症。为了反抗这一切,历史变得悲壮,像捆缚被宰的牛,挣断了绳索,疯狂地奔跑,脖子咕噜地冒着鲜血,低沉地咆哮着、控诉着。然而这一切都是白费。
历史在一片血光的夕照里变得深沉而苍茫。有仇恨就有复仇,那些咯咯作响的牙齿在暗处磨砺。历史记下的就是这些:沉冤和昭雪,屈辱和遗忘;用时间的水冲刷过去的污迹,把缺损的刀磨得更亮,使杀戮更精巧,更不留痕迹,更快捷,更现出温情的笑意,使屠宰成为艺术,理由更充足,更冠冕堂皇。英雄更加气短,儿女更加情长。历史就这样过去了,又过去了,连愤怒都不再有,生命更加平庸,甚至失去了痛感。
二
一些人是为历史生活的,一些人是为现世生活的。为历史生活的人,他们跟历史一样古怪、暴虐、孤僻、心不在焉,循着自己的梦想和个性狂躁地前行,面对格格不入的世界,既想改变它,也想躲避它。历史最终接纳了他们,他们付出的代价可能是一生的悲剧。
为现世生活的人是一种面带微笑的人,小心谨慎、有几分心智的人,他们追求痛苦背后的享乐,时刻想着顺应时尚;他们评判生活的准则不是对与错,而是实用与否。
实用对于这些人就是一切。有时候,历史偶尔瞥上他们一眼,他们以为被青睐就是真理,历史最终将嘲笑他们,为历史活着的人正在经受着耻辱。历史的纪年是非常缓慢遥远的,于是现实的诱惑使人趋之若鹜,历史却滴着血,在有人赤脚走过的路上,独自歌唱。
三
历史的回声是漫长的,历史拖着长长的影子,犹如旷野里的夜嗥,撕心裂肺。在奈丽·萨克斯的诗中,我们听到了犹太人永远尖叫的战栗,那是一个民族被迫害的恐怖与愤怒;马尔克斯则表达了对拉丁美洲军事独裁者的蔑视。同样,大江健三郎对暧昧的日本深深地担忧;更不消说帕斯捷尔纳克和索尔仁尼琴了。
历史的狂暴留给这个世界的后遗症是没有尽头的,它直捷进入人心,想抹平它也许十分简单,不留一点痕迹,那只是表面的、阳光下的景象,而在人的眸子深处,历史就是历史,它响彻着压抑不住的无边无际的回声。
四
我在那随便打开的书里突然遇见了一位昏庸的国王,一帮谄媚的佞臣,一些刺客,一些放逐的忠良、哀怨的宫女,还有那即将倾圮的高墙,一页诗,生锈的沙漏……;而我在国王的眼中看见了他怎样刻写历史,从他的皇袍上读到了历史摩擦出来的响声:有时候是暗的,有时候是明的。历史的烽烟已经熄灭了,残忍的谋杀、争斗,山崩地裂的爱情,也许只剩下一片荒冢,一块残骨,一把生锈的刀戟,但书本却记载下一切。当我们翻开书本,历史就会喷涌而出,充满着雄浑的声响,一片辉煌。
书本用文字复述着历史,它多么神奇,把曾经发生的历史,把所有的人(无论是伟大的还是遭人唾弃的)都压缩成方方正正、平平展展的形状,让它们一律缄口不语,封存在一个个角落,让你翻开的时候,一眼发现它们存在时的热闹。阅读书本,我们就成为了历史的后代,历史的脉续者。写一本书,它会像历史本身一样,经受到寂寞、封尘的命运,这没有什么可稀奇的。
五
历史,你看见许许多多的人来了又走了。据资料说:这个地球先后有815亿人死去。
这么多人,有英雄,好汉,也有小人。
更多的是非英雄和非小人。
我对历史说:你都看见了,你欢迎什么样的人呢?
历史无语。
历史有时候喜欢闻点硝烟,便喜欢战争狂人;历史有时候喜欢冤案,便喜欢一手遮天的独裁者;有时候喜欢革命,看数亿人一夜之间改变表情。更多的时候喜欢昏愦的人,看他们把历史涂抹得稀奇古怪,以便让记史者拍案。
而时间是清醒的,人民也是清醒的,于是清醒者发展和承袭了更多的人文景观,如忧患,如长吁,如悲歌狂笑,如写诗报国。
历史能容忍的东西太多了,战乱、饥馑和蝗虫,都能容忍。
我对历史说:你究竟要用多长的时间,多少人的故事把地球毁灭呢?在你的哪一页是悲剧,而在哪一页又是梦境般的喜剧呢?
历史无语。
(430077 湖北武汉东湖翠柳街一号省作协 陈应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