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急救室外,坐着柳含烟、姚远、姚遥还有习米缘和一些公司里的人。
急救室的灯亮着,人已经被送进去了半个小时,现在仍在里面进行急救,真正的生死未卜。
姚遥左手用力握着自己的右手。因为姚至俞在被送进急救室之前,还有知觉的时候一直在握着她的右手,告诉她:“遥遥,别怕,别怕。”
急救室的灯忽然熄灭了,门被打开,有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哪位是病人家属?”
柳含烟和姚远走过去。姚遥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一下,浑身僵硬,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很抱歉,抢救无效,病人在抢救过程中死亡。”
怦怦!怦怦!怦怦!
心脏的跳动声强而有力,连粗重的呼吸声都无法盖过它。但此刻她觉得这颗心脏随着医生的那一句话,已经破开了一个洞,像个风箱,正呼哧呼哧地灌着冷风。
很抱歉,抢救无效,病人在抢救过程中死亡,抢救无效,病人在抢救过程中死亡,病人在抢救过程中死亡……抢救过程中死亡……
死亡……
砰!
柳含烟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她昏厥了过去。
姚遥在这一刻居然还可以在想,为什么晕过去的不是我呢?为什么我没有晕倒呢?
死亡啊,原来这就是宣告死亡。一个人的死亡,可以经由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说出来,通知死亡的人的最亲爱的家人。
原来死亡竟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柳含烟清醒过来后,先是看到了儿子失声痛哭的脸孔。
她问姚远:“你哭什么呢?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姚远一把搂住她,不答。
但柳含烟的记忆却在慢慢回笼。她想起来了,她的丈夫死了,就在方才,在她的面前,医生宣告了他的死亡。她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遥遥呢?”
姚远止住泪,“外面……”
柳含烟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就要下床,姚远拦住她,“妈你要做什么?你再躺一会儿!”
柳含烟推开儿子欲扶她的手,声音清晰地说:“我去找遥遥。”
此时的姚遥正蹲在楼梯间的墙角,抱着手臂,将头埋在双膝间。她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
“遥遥。”柳含烟打开楼梯间的门,站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抬起头,看着妈妈,但因为仰着头,却看不清一向最爱她的妈妈此刻的脸上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你站起来。”柳含烟说。
她听话地站了起来。终于看清了妈妈的脸,但那脸上却没有一丝的表情,像极了她小时候最爱的那个芭比娃娃,虽然美丽,却空洞。
“啪!”
火辣辣的一个巴掌打到脸上是什么滋味?姚遥唯一的感觉就是麻木。她侧着脸仰接这一个耳光,如果妈妈还想再打一下,她想她会把另一边也摆过去,反正也感觉不到疼痛。
“我不让你到公司找他。我跟你说过,他是你爸爸,你不能伤他的心!”柳含烟将牙咬得咯咯作响,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都是咬牙切齿,“你不是不知道他心脏不好!”一把扯过姚遥的胳膊,耸着她,“你说,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话你把他气得心脏病发作?你说呀!我跟你说过我跟他不论怎么样都是我跟他的事情,你是他最疼最爱的女儿,谁都能责怪他就你不能!”
姚遥闭上眼睛一语不发,任凭母亲打骂。
但柳含烟骂着骂着却终于哭了出来,搂住姚遥,捶着她的后背,“你的心怎么就那么狠……他是你爸爸呀!”
“你把你爸爸活活气死了呀……”
“你把你爸爸活活气死了。”
这句话从此变成了一个十字架,将姚遥死死钉在了上面,成了梦魇,此后每每午夜梦回想到这句话,总是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她至死都无法解脱。
葬礼上,姚遥站在姚远身边,姚远手捧着骨灰盒,神情悲痛而肃然。
今天来送行的亲友很多,不管是不是真的伤心,但至少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严肃的。姚遥在一抬眼,就远远地看到了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站在一棵树下,离得很远。但姚遥就是看到了她那空洞的表情。
她未曾见过这个女人,亲友里面她都不曾见过。
姚至俞下葬后,她一个人悄悄离开,走向站在树下的那个女人。女人看到她,也不躲闪,直直地迎上她。
“我没有见过你。”姚遥说。
那个女人看着姚遥,说:“但我却见过你。”
姚遥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开口:“那个女人就是你没有错吧?”
女人看着姚遥扯起嘴角笑了,但那笑却让人莫名地心惊,“姚至俞的爱女果然就是像他,将他的聪明袭了个十成十,但长得却是十足的像是柳含烟。果然是他们两个人的女儿啊!”
姚遥冷冷地说:“我来不是为了听你夸我。”
“我知道。”她嘲弄地笑,“他人都死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呢?遗嘱里的一百万?没错,我是故意的。这二十多年来我跟在他身边,从情人做到情妇,从地上做到地下。没错,物质上他是满足我了,可是你知不知道,每每我一个人的时候想起他有妻有儿,他不肯和柳含烟离婚!我一个人我有多难过你知道吗?”
姚遥冷笑,“你的难过是你自找的。怨得了谁?”
“是,是不怨谁。我的可怜都是我自找的,你觉得我可恨,那我就可恨。既然可恨了,那我就要做一些可恨的事情出来。你们的幸福让我嫉妒让我眼红。我和柳含烟拥有同一个男人,没有理由我一个人孤苦可怜,而你们却幸福得像是在天堂。既然他不肯离婚,那么他就要在遗嘱里面把我摆到明处上去。他说,别说一百万,就是一千万他也能给我,但绝对不能写到遗嘱里面。一千万?我不稀罕。他必须要把我写到遗嘱里面去,他必须得让柳含烟和他的儿女们都知道,他姚至俞这十多年都在背着他们养着我韩丝静,我就是他姚至俞的情妇!”女人的表情从空洞到疯狂,玉石俱碎。
姚遥闭上眼睛,这个女人的疯狂让她觉得悲哀。要怎样一种深切到骨子里的悲伤才能把一个人折磨成这般的疯狂呢?
她不再理会那女人,一个人转身离去,探究真相的理由在一瞬间失去。这是父亲与另一个女人的爱恨情仇,却是由她亲手结束。
有一片树叶落到她的肩膀上,她轻轻拾起,刹那之间,心境苍老。
陈南彤坐在她的身边陪着她。
自姚至俞去世至今已经三天,姚遥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沉默着。柳含烟虽是气她怨她,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看着她这个样子,也是心疼。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如今是绝不能再失去女儿。她打电话给陈南彤,请她住过来陪陪姚遥,安慰她。
“遥遥,要不你给肖打个电话吧!”
姚遥茫然看了陈南彤一眼,不知道她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南彤看着姚遥,眼睛里面满是心疼,“遥遥,你这样我看了都很心疼,更何况是你妈和你哥呢!你跟肖打个电话,也许跟他说说话你心里会好过一些。”
姚遥低下头,“肖已经有一周没打过电话给我了……”
陈南彤拿过姚遥的手机,“也许他忙也说不定啊,我替你打给他!”
拨通了电话,没有人接。陈南彤口中喃喃骂着:“这大班长居然不接电话,遥遥,再打一遍他要是再不接,咱们就休了他!”
现在上海这里是晚上八点,那肖那边现在这个时间也应该是上午十点十一点左右的样子吧。他应该接电话的啊!
又打了一遍,刚响了几声电话就被接起了,陈南彤忙把电话塞到姚遥手里,“电话通了,快接快接。”
“肖……”姚遥叫。
“肖被教授叫去了,手机忘在了这里。”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您可以再等两个小时再回给他。或者,我告诉他一声,让他回给您。”
姚遥拿手机的手轻轻擅了一下,垂下眼睫,表情漠然,动了动嘴:“我知道了,谢谢你。”
晚上睡觉前的时候,姚遥手机拿在手里,拇指放在接听键上,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
陈南彤看着她一副等电话的样子,笑,“都说姚遥多聪明多聪明的,唉,在我看啊,你除了学习以外,其他地方在我看来,都是笨得无可救药!”
姚遥看着摸了摸左手上的那枚银戒,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很多人都说她傻,肖也总是这么说。是啊,她就是笨就是傻,又怎样呢?
手机忽然震动,她一惊拇指飞速地摁了下去。
“肖!”
陈南彤摇头,起身去了外面。
“肖……”
肖听姚遥的声音有异,忙问她:“遥遥,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憋了许多天的眼泪忽然再也承受不起眼眶的重量,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脸颊上面,流成了河。
“肖,肖你不要说话……”
她越是这样说,肖就越是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马上回去。遥遥你等我,我现在就去买机票!”
姚遥泣不成声,“肖你不要回来,你别回来。我不想看到你,现在我不想见你。你听着我哭就可以了……”
肖放缓了语气:“好,我不回去。我不说话,我听着你哭。”
于是,这一晚,在姚至俞死后的第三天,姚遥对着手机在肖的耳边失声痛哭,让肖撕心裂肺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