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把宝生拖回去后,忙三火四地摁着他,帮他用清水冲洗了,用白布包上。宝生爹叹道,这大半夜的都是作孽呀!他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天天不干正经事呢?就是没办法管不了。老伴提前走了,有个闺女早出嫁,听说外孙都上了青峰山当贼了,都是些不务正业的东西,管不了啊。有些老者聚在一起时,就说宝生吃喝嫖赌的事,老汉就用一句话遮羞: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啊?他不想管吗?归根结底他还是管不了。宝生在一边哎呀,老汉就在一边叹息。宝生咬牙切齿地说,你老不死的快给我弄点大烟来!我疼死了你就乐了!他伸出脚蹬了一下老汉。老汉端着煤油灯,去墙角破烂堆里翻。宝生爱赌,不管是春夏秋冬,田间小路,林子深处,给哪家财主扛活,只要有点功夫,他就组织人赌钱,有时把一年扛活挣来的几石(担)米都输了。他喜好扎大烟(鸦片),是经过财主家的少爷百般勾引上了道。他弄不到,就在给财主割大烟时,就掷骰子的二号碗,偷偷地接大烟汤,把它湿在衣服上再回家慢慢地过滤出来。老汉就是翻他那结痂的大烟,宝生知道,这个东西能止痛。
大伙处置完宝生都回了家。凤祥把握着手雷,久久不能入睡。他突然觉得,今天这个事不太光彩,宝生也得多少天不敢出门,他要出门,认出来咋办?给财主扛活咋说呢?实在不行的话,我多干点,等年根我多给宝生送几石米吧。唉,也只有这样了。他站在外屋地下好一会了,也没有点灯,有半夜多了。他又走出屋,寒风呜呜地响,他顿觉后背冷飕飕的好累,好凉。他走过甬道,来到那抱茄子秧前,俯下身,再次藏好手雷,起身转回屋。这时候,他想不到的人,忽然一现。是因为这颗手雷吗?可能真是。日本女孩瑞子,在他脑海里一掠而过。凤祥克制了下,回了屋。屋内黑咕隆咚,他也没脱衣服,头朝里脚朝外就躺下了,继而,便呼呼噜噜地睡着了。
二大王的洋炮放出后,亲眼看到墙头上的人跌落下去。他刚刚要起身,被老婆一把拽住了。别出去,你一人人单势孤,听一会再说。二珍和秋蝉听得枪响也跑了过来,大家都鸦雀无声,默默地呆着听动静。炕上半趴着的半趴着,坐着的坐着,地下站着的站着,都各自怔怔的,像四个傻人。二大王的身子才有些哆嗦,他不是不害怕。他只是在这些女人面前仗着胆,强压了一下丹田之气。一场惊慌失措之后,整个村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几个人动了动,侧棱耳朵听听,院外只有北风吹着林中,发出松涛的悲声。狗叫声,由近到远,渐渐的没了。
二大王叹了口气,咳!都回去睡觉吧。
二珍和秋蝉都各自回了堂屋。
这半宿,秋蝉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了。不但但秋蝉睡不着,二珍也睡不着。秋蝉的眼前总是王凤祥那张国字大脸,在鸽子洞里遇见毒蛇时撞着的高大身躯。二珍总在想:明天,就是明天,天一亮,李泮昌听到家里被砸明火,一定回来,我豁出去也要表明心迹,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犹豫了。想想自己都三十多岁的人,头发都由青丝变白发了,人活着,为了爱,还有几段时光,还有几个三十年……想到这些,二珍一声微叹,眼角溢出泪花,扑簌簌地顺着面颊,滴到粉红色的绣花枕巾上。她怕惊醒妹妹,慢慢地动了一下,伸出纤弱的小手轻轻地揩着。之后,又喘了口长气。尽管这样也没有丝毫的舒服,又想起跟凤祥这些年,只要怀孕生子,就是受风。凤祥东跑西颠地去请人扎风,竟没有一个孩子活过来。
也不管是自己了,那时候,不收孩子,医道也差,漫山遍野扔的都是用秫秸把子包着的死孩子。凤祥棒子骨脾气上来,把家里供奉的“送子娘娘”等等统统都砸了。秋蝉背对着表姐躺着,也是不敢出声,她娇小的身躯,似乎比二珍柔弱,她睡不着就得总翻身,褥子再厚她也觉得硌得慌。她不但想凤祥,也想自己念一回洋学堂,去一趟伦敦,接受的先进教育就这么付水东流了!还有这个不挣气的哥哥,在国外时曾发誓回来投身革命,谁知回到家就变卦了!难道哥哥忘了在伦敦街头为了和平自由同学们的游行示威,各自喊着口号了吗?还有那个日本女人芳子,回日本了吗?秋蝉有一连串的问号无法破解。她再次翻身,不行,我得去找八路,找到游击队。二珍听到秋蝉嘟噜,翻过身对着秋蝉小声说:妹妹,没睡吧。我们说说话吧。
两人谈凤祥,谈泮昌,谈未来的路怎么走,说到高兴处也好,说到悲伤处也罢,总不免情绪激动,各自的眼角溢出泪花。秋蝉和二珍都各自打着哈欠。在凌晨,太阳刚刚要在东方升起的时候,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候,她们互相拥抱着非常安稳地睡着了。
天大亮了,风止了。满地的清霜,带着威严和肃杀,把杨柳叶、槐树上挂着的豆荚、榆树叶都染上一层白光。太阳直射在上面,乍一看,有万千的小太阳是那样的晃眼。山林中,杏树上有老死的叶子还在枝丫上静静地趴伏着,那么一嘟噜一嘟噜的。拨梨烘子(方言,橡树)上的肥大的绿叶被秋天的风没吹掉几片,余下了太多太多,黄黄的,像李泮昌的叹息一样多。他正赶往家中。他听说家里挨砸,不知怎么样。五十多岁的老人,还有妹妹。他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不叫家里有急事他还不回去。谁知到了家,第一眼先看到了二珍。二珍满腹委屈,还有乞求的眼神令泮昌不敢正眼相看。
泮昌心里有数,安慰一下二珍,就进了屋。
老父埋怨儿子道:看你还不留看家护院的吧,来砸明火了。
爹——我们现在还有啥砸的呀?把东西都分给穷人吧,我们啥也不怕。
二大王叹了一声,咳!把长玉石嘴的旱烟袋拎着,像拎着一只黑枪,把铜烟锅那头往炕沿边磕磕。泮昌在地下站着,忙用脚往一边踢踢父亲的棉靴子,说:爹,你磕打烟灰看着点,烧了鞋子。
秋蝉和妈妈也过来了,补充说:你爹越老越邋遢了,天天说他把地弄脏了,他就是不听。
老汉又把烟袋锅子插入大花布兜兜里,眯着眼,一只手摁着花布兜兜,另一只手慢慢地拧着,往烟袋锅里装烟。
老唠,不中用唠。
秋蝉溜须带着讽刺的口吻娇滴滴地说:爹爹一点不老,就是让一些人气的啊!
李泮昌听出了秋蝉话里的话外音,不愿和她逗哏,继续说:家里没事情就好,我有事,我回小站了。
这时二珍早在外屋听得他们真切的对话,听说表哥要走,再也憋不住了,一挑门帘,一猫腰钻了进来。姑父,姑姑,我要跟表哥走。这句话藏在心中很久了,都捂得发了霉,从她心里要长出绿茸茸的嫩芽来。这是带着勇敢的泪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所以人们听到都是非常的庄严、庄重。她的选择,不但但是一个人的命运,她将牵扯到泮昌个人,还牵扯到另一个人,将来何去何从,是任何人也无法猜测和断定的。
李泮昌听说表妹要跟他走,跟他去小站,这太突然了,这怎么可以?
二珍哇一下哭了,怎么不行?继而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屋地上,姑姑,姑父……姑姑,……姑父,瞅瞅泮昌,看看秋蝉,泪眼婆娑……成全我吧……
姑姑、泮昌、秋蝉忙不迭地拉二珍,快起来,你这是干啥呀?
姑父在炕上看看泮昌,又看看二珍,一时没了主张,便用大烟袋指着泮昌说:你看二珍的事咋整啊?
泮昌也听说凤祥休二珍的事,那时是相当气愤,真想跑到野鸽村去揍一顿凤祥。他认识凤祥,二珍结婚时,作为弟弟他去送过亲。不过现在,凤祥早把他忘了,就知道他是日本人的走狗。泮昌这么想。泮昌张口结舌,脸红红的,看着泪流满面的二珍,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不辞而别的日本女孩,是那么的青春靓丽,和眼前的二珍相比之下,要高二珍一筹,二珍虽然逊色了些,但她是实实在在的乡下妹子,是实实在在的淳朴憨厚的可亲可敬的人。而那个女孩,却是摸不见抓不到那种捕风捉影的人。二珍这一哭一闹,不免勾起那段伤心的往事来。
那是一九二一年的一个夏夜。一个日本女孩子和他在法梧桐树下的长条椅上谈情说爱到半夜后,又随他一齐去了他的独身宿舍,那女孩就没有回去。这段故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难道今生不能再见到她了?
泮昌正分神地想那个日本女孩,二大王往外探身,朝炕沿一磕烟袋锅,青烟缭绕。厉声道:泮昌,你倒是咋办呀?妹妹叽叽喳喳地推搡哥哥,抡着他的胳膊,歪着头做着鬼脸:你就快应了吧!泮昌被老爹爹的烟袋锅一敲,一下子醒过神来,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支吾着:我……我……这……
我什么我?别吞吞吐吐了!秋蝉把哥哥的手放到二珍的手背上。看哥哥有点不情愿地握住手,就把他的手掰开,攥着哥哥的四个手指头,让其握住二珍的纤手,并假装不在意地把哥哥的四个手指肚往二珍的手心扣扣。二珍的脸蛋上蓦然间飘起一抹羞红,像粉红的窗帘被轻轻的风撩起,在雪白的墙壁上忽闪着油彩。
秋蝉不知道李芳吗?知道。但她不知道哥哥和李芳发展到了那种程度。她希望哥哥和表姐二珍成亲,是希望二珍加把劲劝劝哥哥,让他悬崖勒马,不要再给日本人做事。
李泮昌受家人的百般求告不得不应了此事。最主要是二珍对自己一往情深,这一点,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打动的。泮昌的心里是矛盾的,想李芳又能如何?今生是不能见面了!干脆!婚事草草地办了,自己肩头还有重要的任务呢,怎么能顾得这儿女情长?
泮昌撒开握着二珍的手,看着老爹爹说:好吧,这一世姻缘也许就是等来的,我这么久没有成亲,也许就是缘分吧,我们怎么好违背呢?老爹爹语重心长地说:儿呀,二珍是个好孩子,你想好了,不要嫌弃她。泮昌说:爹,二珍愿意跟我,也没有什么奢望,我还有事,不如我们明天就简单成亲算了。等我妹妹成亲那时,再办隆重点。秋蝉的脸腾——地红了,一推哥哥的手,说你们的事呢,扯我干啥?蹭——一挑门帘,跑到堂屋去了。
秋蝉独坐堂屋,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她想凤祥,想得坐卧不宁,如今哥哥要和二珍成亲了,屋内将剩她一人,这种自怜劲就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