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春,正是草长莺飞时。乍暖还寒,一切都忙碌起来。该往山地送粪的送粪,该给财主扛活的扛活。凤祥、小偏儿,宝生等众穷人正在给财主抡着镐头刨地里荒草和葛针,从天空中“嗖……”一声飞过一只喜鹊,落在了地头的一棵老榆树上,之后,就喳喳地叫。
宝生一听喜鹊叫,心甭提多高兴了,大家的心情一下子像春天一样温馨;豁然开朗起来。连镐头下小草的气息都浓烈开来,随着喜鹊的叫声弥漫着,在整个山谷里久久地回荡。宝生喜上眉梢,跑到大哥近前,一指地头叫得前仰后合的喜鹊说:这一大早喜鹊叫,准有好事情,我们不如下晚去砸明火吧?
凤祥说:你还有好道?
宝生说:大哥,你别不信,我们砸一次准成。弄个洋炮啥的,咱们也放放。
凤祥说:弄了洋炮,嘣他娘的小日本还差不多。凤祥就是对小日本充满仇恨。宝生呢,他盘算自己的小九九,他还是惦念着李秋蝉姑娘。就近一步说:对!打小日本。我们下晚去砸二大王吧,他有洋炮。小偏儿也赞成:去,赖歹沟离我们远,砸了他他也不知道是谁。
议论间,财主来了,大家又分头干活。
傍晚,大伙就聚到了一起。建议凤祥大哥拿着手雷,万一能用得上。如果有狗呢,他们都盘算好了,先用刀把狗捅死,再打家劫舍。二大王现往洋炮里装药是不赶趟的。要是装好了呢?他们也研究了策略,一切都在行进。路过高低错落的山岭,渉过一道道结了薄冰的小溪,四十里的山路已在脚下。凤祥悄悄地问:你们谁去过二大王家?宝生说我小时候去过。宝生就自告奋勇地打头。宝生因为总惦记着秋蝉,就早打听了他们家已经没有了看家护院的,可他就是不知道二大王的儿子给日本人做事。他也不知道二大王虽然岁数大了,却鬼精鬼精。宝生嘻嘻地说:大哥,他们家有个漂亮姑娘呢,要不给你抓来当嫂子吧?凤祥说:说说你就下了道,我们可不是土匪呀?宝生寻思,我要得手我还要呢,能给你?心里想着美事,宝生那酱紫的肥嘟噜脸,抽搐一下狞笑着。
凤祥继续道:我们是杀富济贫来的,只许抢他的枪和财物不许伤人!很显然,凤祥根本不知道二大王是谁,二大王的真名叫啥,更不知道二大王就是李秋婵的爹呀!他们都各自持刀拿棒,凤祥的手雷也揣在上衣怀里的兜里,他们有六七个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天气不算暖和,偶尔有股风吹过,带来刚刚返青的草芽的味道,朦胧的雾气弥漫在旷野丛林,远天一片黑。没有星光,翩飞的蝙蝠早已归巢远遁,一切鸟类早已归到大山深处,见不到一点影子。只有脚下的羁绊,柴草轻轻地撕扯裤脚和破布鞋磨在山石和沙烁里的沙沙声,听得那么真切。会使他们惊吓的就是林中的野兔和山鸡“腾腾……”“扑楞楞……”的跳跃和飞起,让他们“啊——”一下,心跳加速。凤祥安抚了下,大家小点声!他们已过去了巴担沟。村外的小溪咕咕地懒懒地无精打采地流着,他们纵身一跃,轻盈如飞。小溪在黑夜的笼罩下,没有一丁点的波光,像一潭黑水,一点也没映照出人们矫捷的身影。凤祥他们穿山越岭,扒枯枝,探身张望眼前这一大户,宝生一指前面:大哥,就是这家。
凤祥点点头,说:好。
大家憋足了气紧跟着。这里一片枣树林,掩映着一个大户人家,高高的院墙朦胧在目。
凤祥指挥若定,快,跟上!
大伙紧走几步,来到墙外。声音再小,狗的耳朵是贴地的能听得见,听得见的狗就汪汪地咬,一咬,带动全村子的狗一起狂吠。他们像久经沙场一样,根本没怕狗。按原来的计划,宝生先搭着凤祥的肩头趴在墙上,用铁棒慢慢地举起自己的破毡帽,在墙头来回地晃。他们计划,如果二大王的洋炮早装了药,他一旦被狗惊醒,一定拿出来放,等他放完了这一枪,大家再搭人梯往里冲,先把狗捅死。再杀进屋。宝生是准备抢女人的,这时候他一想美事,差点从凤祥的肩头掉下来。
凤祥握住了宝生的两腿说:宝生,你干啥呀?
宝生才腿一抖,缓过神来。继续晃荡破帽子……
这个时候,全营子狗咬吵吵,他们没有一个人的心不提到嗓眼的,尽管凤祥压抑着,可这砸明火的事他们可是头一回干啊!
二大王李嘉年早听到营子里的狗叫,自打听儿子的话解散了家丁,他的洋炮里就没离开过药。狗吠声近在咫尺了,他就披好了衣服,到墙根摸过了枪。老婆也惊醒过来,瞅了一眼摸着糊端过洋炮的二大王说:你要出去,千万别掌灯,外面看里面看得清楚。二大王折转身上了炕,并小声说:我不出去。他就把洋炮往炕里一顺,倒趴在炕上,把木格子窗最底下的约摸16开书本大的用破棉垫子堵着的猫道轻轻地挪开,瞪大了眼睛往外面黑咕隆咚的院墙大门旁观看。此时,他家黑色的大狗已经跳着高地叫,来人一定就在眼前了。李嘉年老谋深算,一点儿没着慌。他心里有数,就我这一丈二尺高的院墙,立陡立陡的,一般人是生上翅膀也难飞进来。他正瞪大得眼睛和牛眼睛一样呢,突然,看见左面墙头的瓦檐处有个人影来回晃动,暗叫一声:不好,有人爬墙。
在里面堂屋的秋蝉和二珍也听到狗不是好咬,两人也不敢点灯,摸着糊急急忙忙胡乱地穿衣服。两人不管不顾地似乎穿错了,按下不提。二大王再次细看了会儿,那人头总是摆动就是不起来,又眨巴眨巴眼看看,再揉揉满是鱼尾纹的老眼看看,心中便产生了疑惑……这不是人啊,是顶毡帽子。黑乎乎地摆动。
哎——你快看看,不像人?
老伴早穿好衣服,坐在炕上,下面围着锦花缎被。她事先听二大王嘱咐了,一旦有事,就让她快快下地躲到炕沿根。二大王也怕外面人往屋里放枪。那时候都是木制的窗户,哪经得起洋炮的攻击。二大王的老婆就准备利索。听到二大王叫她看看,她就凑过来,顺着书本一样大的窟窿望出去,那个黑影仍然晃动。
这是宝生出的损招,被二大王识破。宝生想用这个招搅乱二大王用枪,想让他把装好的枪(如果装的话)放成空枪。之后,在搭人梯,翻墙越脊,杀他个措手不及。宝生晃了半天旧毡帽,屋里仍然没有动静,就对下面的凤祥说:大哥,没事,二大王现在正装枪药呢,他摸着糊不敢掌灯,我们趁他装不好药,赶紧上吧。
二大王的老婆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呢。宝生听大哥说:好!上!就趴墙探上了身。二大王老婆年轻,四十多岁,有秋蝉一样的娇容,眼睛也好使。急忙一推二大王,快!这回是人!
二大王爬过来一看,可不是人咋的?比原来粗了一圈。他急忙摸过顺在炕根的洋炮,忙把枪筒子顺出窗外。
宝生正等了一下第二个人要往墙里跳,二大王的手一搂扳机,洋炮“轰——”的一声响了。墙头上的宝生哎呀——一声跌落尘埃。其他几人也慌乱地掉了下来。宝生捂着脸,在地上打着滚地哎呀。凤祥看看不行,忙喊,快,快,夹着他快跑。越是慌乱,满营子的狗叫得越厉害,不知谁喊:走水了,走水了,(就是有人通风报信了,行话),扯乎……
小偏儿和另外一个人都同时喊大哥:快!往里扔手雷,往窗户上扔!
凤祥命令道:扶宝生快跑。我扔手雷断后。宝生脸上的血已渗出五指,看得不真切,也模糊可见:黑黑的粘糊糊的。从宝生的叫唤声中感触得到。
凤祥急忙从怀内的兜里掏出手雷,刚想拉线甩出去,又怔住了。
大哥,大哥,咋不炸那个狗娘养的?快扔啊!
凤祥望着黑黑的手雷犹豫不决了。小偏儿过来要夺手雷,要扔出去。凤祥死死地攥着,他没有夺过去。凤祥是想,将来这颗手雷一定有很大用处,一定给小日本这些王八养的用上,不能用在这里!小偏儿看夺没夺过来,急了:大哥,快扔啊!这时人们夹着宝生也走出老远。凤祥安抚小偏儿说,小偏儿,我们真正的仇人是鬼子,我的这颗手雷一定用在鬼子身上。说完,一拉小偏儿,我们走。两人跑得快,蹿过庄户,直奔山间。夜晚的寒风,像把把锋利的刀片,削得他们的脸生疼。可是,他们几人都跑出汗了,后背的热气潮乎乎的,一旦遇上冷风,冰冰凉凉。宝生呜呜地叫,他的脸遇到寒风更是刺骨地火辣辣地疼。他心里这个狠啊?谁说喜鹊叫有好事啊?这回算完了,我命都保不住了。其实宝生想错了,二大王的洋炮筒子里,只装了黑黑的火药面子,里面根本没装砂粒子。火药的杀伤力虽然很大,但不能致人死命。把宝生的一面酱紫色的脸蛋又挂上了黑火药,结了一大片黑黑的疤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