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愿小说气势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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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读《风声》兼谈麦家

麦家这个名字“火”起来了,这也许不是他本人最适应的状态,如果麦家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就是在任何场合,人越多他话越少,躲在一角沉默着。偶尔聊几句,他说的也不是什么有主题的话,且常常表达着与人交际、应酬场面的恐慌与苦恼,直让人觉得,这样的人出来混世界,挺值得同情的。

当然,人不可貌相。我见过的情形往往是,拙于言表的人,在运用文字时特别放纵;看上去不通世故的人,反而擅于在小说里处理人物关系;生活简单的人,更能够把小说写得复杂。麦家是个新论据。不过,这并不是我认识麦家小说时的第一印象。接触麦家的小说是在三四年前,《解密》和《暗算》还只是图书状态,说实在话,那两部小说没有引起我特别的注意。后来听说《暗算》改编成电视剧了,我还奇怪,麦家的小说有充分的电视剧要素吗?接下来是《暗算》红火起来了,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引车卖浆者纷说的节目。麦家也开始忙了起来。其后数次见面,仍然看不出他有春风得意之色。就在近日,我们一同乘车出去吃饭,他接了几个电话后说,一顿晚饭有两拨人招呼,不知道如何应对,感慨自己处理这类事情的能力非常差。不过此时我已不那么认为了,我对他表达了这样的观点:拙就是巧,总让人觉得不擅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人,往往人脉不会差,所谓一拙压百巧,拙就是一张“道德体谅”的通行证。对我的说法,麦家没有当面反驳,我不知道是他默认了我的观点,还是这一说法给了他继续以拙制巧的信心。

《风声》让我开始认识到麦家的厉害。假如小说世界是一个广场,大多数心向往之的人是热热闹闹结伴而来,麦家也要到这广场来,就像他不说话但也喜欢和朋友在一起一样,不过他似乎是一个人走在一条没有脚印的路上。走自己的路,并不意味着他一定认为这是捷径和坦途,而是因为,他走得慢,跟不上,他好像一个掉队者,一个人走在小路上,反而看到了沿途许多被人忽略的景观。

《风声》是一部尖锐的小说,吸纳着发自骨髓的精气,也散发着血腥的味道,有正义与恐惧相伴的惊悚,也有智慧与胆魄相融的力量。这是一部写法干净利落,意味丰蕴绵长的小说。《风声》里有历史,这是一种带着正义力量和民族气节的正史,但历史是在故事出口处方才被人醒目看到,是小说在最后时刻的主题笼罩者。小说里有智力的搏杀,这是小说故事的入口和通道,也是人物较量最致命的武器。可以说,小说故事沿着智力搏杀一路前行,斗智斗勇始终吸引人的眼球,打到最后,方才知道这不是一场江湖拼争,不是一次争夺“密宗”的炫技表演,而是整个民族斗争中的一部分,它同样是枪林弹雨,硝烟弥漫,不过常人看不到,因此鲜为人知。麦家相信,他有能力呈现这场看不到硝烟的战争。他做到了。

小说故事发生在杭州城的一座私人庄园“裘庄”里,时间局限在抗战中期的两三天内。悬念是在四个主角中找出一个“叛逆者”,结局是谜底的最终揭开。从情节设计上,这是一次生存脱险的斗争,命牵一线而又悬崖决斗。感情与智力必会用到极致,人格与道义必会殊死拼争。加上故事地点与时间的局限,《风声》很符合西洋戏剧里的“三一律”,环境独立,时间集中,情节有突变,故事有逆转,主题有拓展。

小说的主体是名为“东风”的“上部”。“吴金李顾”四个人,必有一个是所谓的“共匪”。在日本军官肥原的监督下,四个人互相“检举揭发”,各自在寻找“脱辞”或是否“供认”之间殚精竭虑,这是小说最集中的故事。

在“东风”里,麦家尽显他在“反间谍”题材方面的独特才能,就密电破译、字迹辨认、言辞交锋进行热烈的描写。其中既有一个人内心的斗争,也有四个人之间的搏杀,还有就是他们面对日本军官肥原和日伪走狗时的表现。从最后的结局看,这些明争暗斗既有个人性命的保护要求,也不无大义凛然的革命情怀,比如处于谜底位置的李宁玉,最后以死为代价换得了重要情报的传送。但这种革命一方面被夹裹在个人利益的争斗中,充满了杂色;另一方面,这种革命是一种含着极高智力色彩的斗争,突显的是“技术革命”的内容。严肃的“革命性”包含在紧张的故事悬念和“技术能力”展现中,并未充分表达。《东风》有两点给人印象深刻。一是李宁玉是共产党人“老鬼”的谜底并非在最后时刻才揭晓,最后部分描写李宁玉如何想方设法送出情报,最终选择以身相许的情节,让人感觉麦家不仅仅是在做一部悬疑小说,这为后面两部的写作埋下了伏笔。二是小说在“老鬼”身份模糊不清时,却展开对“老鬼”心理活动的描写,于是,“老鬼”的感情抒发就变成了“他/她”的不确定口吻,产生了非常奇异的效果,显示出麦家在叙述上确有其绝招。

“东风”是一部完整的小说,最重要的悬念已经揭晓。作者在末尾注明了写作日期,说明他的确收手了。但“拙笨”的麦家为读者设了一个精妙的陷阱。名为“西风”的“下部”和起名“静风”的“外部”,从形式上看,是麦家对“东风”的补遗,但我断定这是麦家设制的圈套。“西风”、“静风”既是对“东风”的故事补充,更是对整个小说主题的意义扩展、延伸和一定范围内的解构,是对小说主题内涵的升华。就是说,“东风”营造智力斗争这个入口和通道,悬疑占了上风。到了“西风”,共产党人李宁玉以及“老鳖”等人为了革命冒生命代价的英勇果敢得到了张扬。在“东风”里,“共产党”与“日本人”及“日伪”之间的对垒,看上去是作者为制造悬疑设置的对峙关系,但“西风”将这种对峙关系的历史内涵揭示出来了,一个看上去纯智力斗争的故事,变成了民族正义感和革命情怀的表达。它不是一种意义补充,“西风”和“静风”扩展、延伸并升华了“东风”的主题内涵,使一部间谍小说具有严肃的历史意义,“暗算”不是人性之恶的暴露,而是革命者必然要面临的险恶。

同时,“西风”、“静风”还是对整个故事界面的拓展。“东风”讲述了一个严整的侦破故事。其紧张、惊恐、猜疑、转折,足以让人一看到底。到了“西风”和“静风”,则在谜底揭穿后,把每个人的身世来历、命运结局做了新的阐释。故事因此更加复杂和迷离,原来只是就事说事的情节,因为这些补充而生发出更多意味。当书中的主要人物李宁玉、顾小梦、潘老等等被确认为伦理血缘关系后,小说的戏剧性和“舞台效果”展现得动人心魄。

麦家在写作《风声》时,始终采用一种写实的手法进入,三部开头都以采访、纪实的笔调开始,甚至不忘用自己生活和创作中的一些实际经历作铺陈,看上去很不经意。这又是“拙笨”的麦家采用的另一种机巧。这种写法让人觉得,他这些故事都是“不得不”写的结果,特别是“西风”的开头,叙述是为了保证“东风”能顺利出版才不得已而为之的,就像麦家在生活场合里一样无辜。但客观上它们却恰恰成了一种机智的叙述方法。麦家借此告诉人们,他不是为继续保持“解密小说”的称号才新编这则故事的,这里写的都是生活,就像扉页上所说:“生活是最好的小说。”同时,小说主题所具有的严肃意义才不是一种硬贴上去的标签,而是真实历史的呈现。如果有人说这是一部表现革命英雄主义的小说,我会认同。

麦家就这样完成了一次看上去断断续续、实际上气势如虹的叙事。麦家的语言其实并无多少华彩,除了“西风”里对“速度”的散文式议论让人觉得文采斐然外,其他大部分时候他都很平实,有的时候,感觉他的比喻很简单,这种简单有时候是叙述速度让他无暇择词,有时候又感觉他就是找不到更丰富的表述。但这平实又将他的小说从“类别小说”的表层,一路开掘到严肃文学的主战场,这是麦家本人和我们都需要看到的情形。因此他那看上去不太丰沛的叙述语言,却有着不可更改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