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愿小说气势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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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园青坊老宅》:关不住的宅门

从“小天地”看“大世界”是小说家通常会用的写作手法。他们常常会设置一个特定的环境来展开故事,并将其视为打通外部世界的通道。从“大观园”到“大宅门”,从“七十二家房客”的大杂烩到“四世同堂”的严整,小说家通过一个家族的故事或一群为生活奔忙的普通人,展现时代社会的巨大变迁。就此而言,在小说家笔下,生活在深宅大院的人不论贫穷富有,也不论新旧老少,都具有平等的地位。这可能也是一种“中国风格”的体现吧。近日来,手中刚刚放下麦家的《风声》,又拿起杨黎光的《园青坊老宅》,两座同样具有四百年历史的老旧院落给人留下强烈印象。再大的历史风云也可以从或废弃破败或摇摇欲坠的宅院中折射出来。

《园青坊老宅》正是沿着这条路径完成的小说。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南小城里,“齐家老宅”也许算不上什么名胜,但它的建筑规模足见其曾经的辉煌。在今天,一群不相干的人共同生活在这个本属私人的院落里,让我们看到了一出时代变革的戏剧。一座封闭的老宅正在面临一场历史风云的大变革,封闭的环境与开放的时代,这两个互相抵触的事物成为作家用力的焦点。小说一开始就让我们看到老宅岌岌可危的命运,“狐仙闹鬼”是贯穿小说始终的穿缀,是作者设计的一个神秘待解的符号。老宅要被拆除的传闻又伴随其间,是一个充满变数的背景。其中展开的故事,则是“园青坊老宅”人们的现实遭遇和喜怒哀乐。这两条线索如何合拢,是这部小说最大的看点。老宅面临拆除的命运,暗示生活其间的人必然会卷入时代变革的风云,要么主动求变,要么被风浪推着向前也或迷失方向。

这部小说从语言风格到故事特征,都让人产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现场感。在这座有着四百年历史的老宅里,“齐宅”只是个空留的名号,各色人物混居其间,历史的变迁不言自明。但这并不是一个其乐融融的空间。八十年代中国正在经历一场巨变,老宅里同样涌动着变革的气氛,它已不可能保持以往的平静了。“经商投资”、“香港老板”、“外汇券”、“万元户”等等这些突然冒出的词汇,正在搅乱人们的心,打乱了他们的生活秩序。显然,老宅里的男女老少在杨黎光那里早已烂熟于心。他可以整体地、平面地展开这幅不无纷乱的生活画卷。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中期的那种新鲜跃动、迷惘困惑,折射在这些芸芸众生身上,充满真切和质感。四百年老宅的命运危机四伏,居住其中的人无法相安无事地比邻而居。一个香港老板带来的是金钱欲望的觉醒,隔壁人家数钱的声音刺激得人无法入睡。老宅的人心散了,这比它要被拆除的传闻和“闹鬼”的神秘,更让人感到一种宅门不再关上的无可挽回。

带着对时代生活新鲜可感的经验,杨黎光较好地把握住了小说的主题。历史的发展,社会的变革,时代的潮流不可阻挡,谁都难以停下行动的脚步。在这里,我们当然也可以看到对纯粹感情的回味与迷恋,如齐家后代齐社鼎的感情经历;也可以看到远亲近邻间不可替代的真情,如成虎、杜媛媛等人之间的交往经历。但我们更可以看到的是改变现状的要求在人们心中的萌动,尽管有时很朦胧,只是一种不安现状的冲动;有时很具体,就是多吃一点、多占一点的物欲渴求,但它们汇总在一起,就是社会巨变的缩影,时代洪流的涌动。

杨黎光显然是一个善良的写作者,小说流露出“故里”记叙的味道,其间的生活复杂纷乱,但并无过多大起大落的悲喜,庸常生活里的不安与躁动是作者表现的主体,寻常百姓的单纯愿望是人物心理的主要背景。即使其中有因嫉妒产生的状告,也看上去充满不安与矛盾,值得体谅;尽管其中也有堕落与不光彩,如程翠玲偷渡到香港从事不良职业,同样也是生活所迫、命运弄人的结果。这样的笔法也许在气势上不够壮阔,故事冲突不以尖锐见长,但其中散发着理解与同情,温暖与爱意,是一个人对自己过往生活的回眸,他不可能把爱恨情仇划分得那么清晰可辨。

从小说架构上看,《园青坊老宅》始终面临一个叙述上的问题,就是如何让“狐仙闹鬼”、“老宅拆毁”这两个要素同世道人心的变化有效合拢,在意义上擦闪出特别的火花。园青坊老宅最后在大火中烧毁了,人们的命运必须从头开始。这可能也是老宅必然的结局,是作家在故事结局上最干净利落的选择。这一过程中人们为了一条过道的归属,一个厨房的面积争执、计较的情节,被一场大火烧得没了意义。但有些东西是不可能被一把火全部烧净的。老宅里的人在旧的院落失去、新的家园不知何处的时候,究竟如何面对,这个最大的悬念仍然待解。当然,作者可以认为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没错,这是小说。大火燃烧之际,“狐仙闹鬼”这个从始至终存在的穿缀仍然是个谜。“狐仙闹鬼”是老宅积四百年历史积攒下的一点神秘力量,它没有吓着老宅里的人,人们反而都不相信有什么“狐仙”,让人不能再安居其间的是一股新的力量,是形势逼人使然。这样的隐喻对比如果成立的话,倒是一种机智和力度的表现。不过,我觉得作品在这一点并没有充分展开,使得“狐仙”的存在更像是一个插曲。在我的想象里,它也许还可以附着更多的含义。

人,如何才能诗意地栖居,最起码能安然自在地活着,这是需要不断追求的世俗生活目标,更是一个永无止尽的精神难题。杨黎光还有得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