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乔光朴在自己的厂内还从来没有打过大败仗,这回出去搞外交,却是大败而归。他没有料到他的新里程上还有这么多的“雪山草地”,他不知道他的宏伟计划和现实之间还隔着一条组织混乱和作风腐败的鸿沟。厂内的“仇敌”他不在乎,可是厂外的“战友”不跟他合作却使他束手无策。他要求协作厂及早提供大的转子锻件,而且越多越好,但人家不受他指挥,不买他的账。要燃料也好,要材料也好,他不懂得这都是求人的事,协作的背后必须有心照不宣的互通有无,在计划的后面还得有暗地的交易。他这次出去总算长了一条见识:现在当一个厂长重要的不是懂不懂金属学、材料力学,而是费他是不是精通“关系学”。乔光朴恰恰这门学问成绩最差。他一向认为会处关系的人,大都成就不大。他这次出差的成果,恰好为自己的理论得了反证。
而他还不知道,当他十天后扫兴回来的时候,在他的工厂里,乂有什么窝火的事在等着他呢!乔光朴回厂先去找石敢。石敢一见是他进了门,慌忙把桌上的一堆材料塞到抽屉里。乔光朴心思全挂在厂里的生产]:,没有在意。但和石敢还没有说上几句话,服务大队队长李干急匆匆推门进来,一见乔光朴,又惊又喜:“哎呀,厂‘长,你可回来了!”“出了什么事?”乔光朴急问。
“咱们不是要增建宿舍大楼吗,生产队不让动工。郗望北被社员围住了,很可能还要挨两下打。”“市规划局已经批准,我们已经交完钱啦。”“生产队提出额外再要五台拖拉机。”“又是这一套!”乔光朴恼怒地喊起来,“我们是搞电机的,往哪儿去弄拖拉机!”“冀副厂长以前答应的。”“扯淡!老冀呢,找他去。”“他调走了。把服务大队搅了个乱七八糟,拔脚就走了。”李干不满地说。
“嗯?”乔光朴看看石敢。
石敢点点头:“三天前,上午和我打了个招呼,下午就到外贸局上任去了。走的上层路线,并没有征求我们党委的意见。他的人事关系、工资关系还留在我们厂里。”“叫他把关系转走,我们厂不能白养这种不干活的人。”乔光朴朝李干一挥手,“走,咱俩去看看。”乔光朴和李干坐车去生产队,在半路就碰上了郗望北骑着自行车正往厂里赶。李〒喊住了他:“望北,怎么样?”“解决完了。”郗望北答了一声,骑上车又跑,好像有什么急事在等着他。李干冲郗望北赞赏地点点头:“真行,有一套办法。”他叫司机开车追上郗望北,脑袋探出车外喊:“你跑这么急,有什么事?乔厂长回来了。”郗望北停下自行车,向坐在吉普车里的乔光朴打了招呼,说:“一车间下线出了问题。”郗望北把自行车交给李干,跳上吉普车奔一车间。李干在后边大声喊:“乔厂长,我找你还有事没说完哩。”是啊,事儿总是不断的,快到年底了,最紧张也最容易出事。可这会儿乔光朴最担心的是一车间出问题会影响全厂的任务。
他和郗望北走进一车间下线工段,只见车间主任正跟副总工程师童贞一个劲讲好话。童贞以她特有的镇静和执拗摇着头。车间主任渐渐耐不住性子了。这种女人,真是从来没见过。她不喊不叫,脸上其至还挂着甜蜜蜜的笑容,说话温柔好听,可就是在技术问题上一点也不让步。不管你跟她发多大火,她总是那副温柔可亲的样子,伛最后你还得按她的意见办。
车间主任正在气头上,一眼看见乔光朴,以为能治住这个女人的人来了,忙迎上去,抢了个原告:“乔厂长,我们计划提前八天完成全年任务,明年一开始就来个开门红。可是这个十万千瓦发电机的下部线圈击穿率只超过百分之一,童总就非叫我们返工不可。您当然知道,百分之一根本不算什么,上半年我们的线圈超过百分之二十、三十,也都走了。”乔光朴问:“击穿率超过的原因找到了吗?”车间主任:“还没有。”童贞接过来说:“不,找到了,我已经向你说过两次了,是下线时掉进灰尘,再加鞋子踩脏。叫你们搭个塑料棚,把发电机罩起来。工人下线时要换上干净衣服,在线圈上铺橡皮垫儿,脚不能直接踩线圈。可你们嫌麻烦!”“噢,嫌麻烦。搞废品省事,可是国家就麻烦了。”乔光朴看看车间主任,嘲讽地说:“为什么要文明生产,什么是质量管理制度,你在考试的时候答得小’错呀。原来说是说.做是做呀!好吧,彻底返工。扣除你和给这个电机下线的工人的奖金。”车间主任愣了。
童贞赶紧求情:“老乔,他们就是返工也能完成任务,不应该扣他们的奖金。”“这不是你的职责!”乔光朴看也不看童贞,冷冷地说,“因返工而造成的时间和材料的损失呢?”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拉着郗望北走出了车间。
车间主任苦笑着对童贞说:“服务大队的人反他,我们拼命保他,你看他对我们也是这么狠。”童贞一句话没说。对技术问题,她一丝不苟;对这种事情,她插不上手。她所能做的,只是设法宽慰车间主任的心。
童贞知道乔光朴心情不好,就买了四张《秦香莲》的京剧票,晚上拉着郗望北夫妇一块去看戏。郗望北还没有回家,他们只好把票子留下,先拉上外甥媳妇去了戏院。
三个人要进戏院门口的时候,李干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乔光朴一见他那样子,知道有事,便叫童贞她们先进场,自己跟着李午来到戏院后面一个清静的地方。站定以后,乔光朴问:“什么事?”他态度沉着,眼睛里似有一种因挫折而激出来的威光。李干见厂长这副样子,像吞了定心丸,紧张的情绪也缓和下来了。说:“服务大队有人要闹事。”“谁?”“杜兵挑头,行政科刷下来的王秃子在后边使劲,他们叫嚷冀申也支持他们。杜兵二天没上班,和市里那批静坐示威的人可能挂上钩了。今天下午,他回厂和几个人嘀咕了一阵子,写了几张大字报,说是要贴到市委去,还要到市委门口去绝食。”乔光朴看看精明能干的李干,问:“你冇点害怕了?”李干说:“我不怕他们。他们的矛头主要是朝你来的。”乔光朴笑了:“那些你别管,你就严格按制度办事。无故不上班的按旷工论处。不愿干的、想退职的悉听尊便。”—个领导,要比被他领导的人坚强。乔光朴的态度鼓舞了李干,他也笑了:“你散戏回家的道上要留神。我走了。”乔光朴冋到剧场刚坐下,催促观众安静的铃声就响了。像踩着铃声一样,又进来几个很有身份的人,坐在他们前一排的正中间座位上,冀申竟也在其中。他那灵活锐利的目光,显然在刚进场的时候就巳经看见这几个人了。他回过头来,先冲童贞点点头,然后亲热地向乔光朴伸出手说:“你回来啦?收获怎么样?你这常胜将军亲自出马,必定会马到成功。”乔光朴讨厌在公共场合故意旁若无人的高声谈笑,只是摇摇头没吭声。
冀申带着-副俯就的样子,望着乔光朴说:“以后有事到外贸局,一定去找我,千万不要客气。”乔光朴觉得嗓子眼里像吞了只苍蝇。在人类感情方面,最叫人受不了的就是得意之色。而乔光朴现在从冀申脸上看到的正是这种神色。他怎么也想不通冀申这种得意之情是从哪儿来的。是无缘无故的高升?还是讥笑他乔光朴的吃力不讨好?
冀申的确感到了自己现在比乔光朴地位优越,正像几个月前他感到乔光朴比自己地位优越一样。他曾对乔光朴是那样的嫉妒过,但是如果今天让他和乔光朴调换一下,让他付出乔光朴那样的代价去换取电机厂生产面貌的改观,他是不干的。他认为一个人把身家性命押在一场运动上,在政治上是犯忌的,一旦中央政策有变,自己就会成为牺牲品。搞现代化也是一场运动,乔光朴把命都放在这上面了,等于把自己推到了危险的悬崖上,随时都有再被摔下去的可能。电机厂反他的火药似乎已经点着了。冀申选这个时候离开电机厂,很为自己在政治上的远见卓识得意。今晚在这个场合看见了乔光朴,使他十分得意的心情上又加了十分。他悠然自得地看着戏,间或闷身边的人发上几句议论。可是坐在他后边的乔光朴,却无论怎样强制自己集中精神,也看不明白台上在演什么。他正琢磨找个什么借口离开这儿,又不至于伤那两个女人的心。郗望北在服务员手电光的引导下坐在了乔光朴的身边。童贞小声问他为什么来晚了,他的妻子问他吃晚饭没有,他哼哼叽叽只点点头。他坐了一会,斜眼瞄瞄乔光朴,轻声说:“厂长,您还坐得下去吗?咱们别在这儿受罪了!”乔光朴一摆脑袋,两个人离开了座位。他们来到剧场前厅,童贞追了出来。郗望北赶忙解释:“我来找乔厂长谈出差的事。乔厂长到机械部获得了我们厂可能得到的最大的支持,又到电力部揽了不少大机组。下面就是材料、燃料和各关系户的协作问题。这些问题光靠写在纸面上的合同、部黾的文件和乔厂长的果断都是不能解决的。解决这些是副厂长的本分。”乔光朴没有料到郗望北会自愿请行,自己出去都没办来,不好叫副手再出去。而且,他能办来吗?郗望北显然是看出了乔光朴的难处和疑虑,这一点使他心里很不舒服。
童贞问:“这么仓促?明天就走吗?”“刚才征得党委书记同意,已经叫人去买车票了,也许连夜出发呢。”郗望北望着童贞,实际是说给乔光朴听。他知道乔光朴对他出去并不抱信心,又说,“乔厂长作为领导大型企业的厂长,眼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了解人的关系的变化。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同于战争年代,不同于1958年,也不同于‘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那两年。历史在变,人也在变。连外国资本家都懂得人事关系的复杂难处,工业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大量搞自动化,使用机器人。机器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血肉,没有感情,但有铁的纪律,铁的原则。人的优点和缺点全在于有思想感情。有好的思想感情,也有坏的,比如偷懒耍滑、投机取巧、走后门等等。掌握人的思想感情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一门科学。”他突然把目光转向乔光朴,“您精通现代化企业的管理,把您的铁腕、精力要用在厂内。有重大问题要到局里、部里去,您可以亲自出马,您的牌子硬,说活比我们顶用。和兄弟厂、区社队、街道这些关系户打交道,应交给副厂长和科长们。这也可以留有余地,即便下边人捅了娄子,您还可以出来收场。什么事都亲自出头,厂长在外边顶了牛叫下边人怎么办?霍局长不是三令五申,提倡重大任务要敢立军令状吗,我这次出去也可以立军令状。但有一条,我反正要达到咱们的目的,不违犯国家法律,至于用什么办法,您最好别干涉。”乔光朴左颊上的肉棱子跳动起来,用讥讽的目光瞧着郗望北,没有说话。
这下把郗望北激恼了:“如果有一天社会风气改变了,您可以为我现在办的事狠狠处罚我,我非常乐于接受。但是社会风气一天不改,您就没有权利嘲笑我的理论和实践。因为这一套现在能解决问题。”“你可以去试一试。”乔光朴说,“但不许你再鼓吹那一套,而且每干一件事总要先发表一通理论。我生平最讨厌编造真理的人。”他要童贞继续陪外甥媳妇看戏,自己去找石敢了。
童贞同情地望着丈夫的背影,乔光朴不失常态,脚步坚定有力。她知道他时常把自己的痛苦和弱点掩藏起来,一个人悄悄地治疗,甚至在她面前也不表示沮丧和无能。有人坚强是因为被自尊心所强制,乔光朴却是被肩上的担子所强制的。电机厂好不容易搞成这个样子,如果他一退坡,立刻就会垮下来,他没有权利在这种时候表示软弱和胆怯。
郗望北却望着乔光朴的背影笑了。
童贞忧虑地说:“我一听到你们俩谈话就担心,生怕你们会吵起来。”“不会的。”郗望北亲热地扶住童贞的胳膊说,“老姨,我说点使您髙兴的话吧,乔厂长是目前咱们国家里不可多得的好厂长。您不见咱们厂好多干部都在学他的样子,学他的铁腕,甚至学他说话的腔调。在这样的厂长手下是会干出成绩来的。我不能说喜欢他,可是他整顿厂子的魄力使我折服。他这套作风,在1958年以前的厂长们身上并不稀少,现在却非常珍贵了。他对我也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不过我在拼命抵抗,不想完全向他投降。他瞧不起窝囊他看看手表:“哎呀,我得赶紧走了。说实话,给他这样的厂长当副手,也是真辛苦,”说完匆匆走了。
石敢在灯下仔细地研究着一封封匿名信,这些信有的是直接写给厂党委的,有的是从市委和中央转来的。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有恼怒,有惊怕,也有愧疚。控告信告的全是乔光朴,不仅没有一句控告他这个党委书记的话,甚至把他当作了乔光朴大搞夫妻店,破坏民主,独断专行的一个牺牲品。说乔光朴把他当成了聋子耳朵——摆设,在政治上把他搞成了活哑巴。这本来是他平时惯于装聋作哑的成绩,他应该庆幸自己在政治上的老谋深算。但现在他却异常憎恨自己,他开脱了自己却加重了老乔的罪过,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他算一个什么人呢?况且这几个月他的心叫乔光朴撩得已经活泛了。他的感情和理智一直在进行斗争,而且是感情占上风的时候多,在几个重要问题上他不仅是默许,甚至是暗地支持了乔光朴。他想如果十部都像老乔,而不像他石敢,如果工厂都像现在电机厂这么搞,国家也许能很快搞成个样子;党也许能返老还童,机体很快康复起来。可是这些控告信又像一阵冰雹似的撸头盖脸砸下来,可能将要被砸死的是乔光朴,但是却首先狠狠地砸伤了石敢那颗已经创伤累累的心。他真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些控告信,他生怕杜兵这些人和社会上那些正在闹事的人串联起来,酿成乱子。
石敢注意力全集中在控告信上,听见外面有人喊他,开开门见是霍大道,赶紧让进屋。
霍大道看看屋子:“老乔没在你这儿?”“他没来。”“嗯?”霍大道端起石敢给他沏的茶喝了一口,“我听说他回来广,吃过饭就去看他,碰了锁,我估计他会到你这儿来。”“他们两口子看戏去了。”石敢说。
“噢,那我就在这儿等吧,今天晚上不管有多好的戏,他也不会看下去。可惜童贞的一片苦心。”霍大道轻轻笑了。
石敢表示怀疑地说:“他可是戏迷。”“你要不信,咱俩打赌。”霍大道今晚上的情绪非常好,好像根本没注意石敢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又自言自语地说:“他真正迷的是他的专业,他的工厂。”霍大道扫了一眼石敢桌上的那一堆控告信,好像不经意似的随便问道:“他都知道了吗?”石敢摇摇头。
“出差的收获怎么样,心情还可以吗?”石敢又摇摇头。刚想说什么,门忽然开了,乔光朴走进来。
霍大道突然哈哈大笑,使劲拍了一下石敢的肩膀。
这下把乔光朴笑傻了。石敢赶紧收藏匿名信。这一回他的神情引起了乔光朴的注意。乔光朴走过去抓起一张纸看起来。
乔光朴怒不可遏,在屋里来回溜达,嘴里嚷着:“我不怕这一套,我当一天厂长,就得这么干!”石敢终于忍不住走到霍大道跟前说:“霍局长,你说怎么办?”霍大道淡淡地说:“几封匿名信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不过你还够朋友,挺讲义气,让老乔先撤,你为他两肋插刀顶上一阵子,然后两人一块上山。嗯,真不错。石敢同志大有进步了。”石敢的脸腾一下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