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明理一下子炸了,“谁怎么你了?深更半夜你嚎什么丧!”林元秀也生气了,“明理,你给我出来!”她可不是乡村里那种说不出道不出、粘粘糊糊的女人。她的父亲是大赵庄解放前唯一的教书先生,从小识文断字,老实说,武耕新认识的那点字有一半是她教的。不然,他只上了六个月的学,怎么能到大队、公社当会计?自从进了武家门,她拾得起,放得下,说得出,做得到,人一份,嘴一份,人前人后都没给武耕新丟过脸。表面上,男人的事她不管,家里的事也不用男人操心。实际上,男人的事她也可以在枕头边上吹吹风,家里的事只要他拿定了死主意她也得依从。但是,不论日子过得紧也好,松也好,她能管好家,也能管住五个孩子。自从第一个儿媳妇娶进门,虽没有出什么大事,一家人的脸皮都还没有撕破,可是心里老是不那么顺当。该着她们这一辈人倒霉.苦挣苦熬,好不容易顶门立户自己当了婆婆,婆婆的福一天没享,婆婆的架子一天没摆,媳妇一进门在精神上就是婆婆,自己又成了小媳妇。莫非命里注定这一辈子只能当儿媳妇了?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家里外边一块闹起来了!武明理一边系着衣裳扣,气哼哼地冲出了东屋。
林元秀用手指点着儿子:“明理,你呀你!外边攻你爸,家里就别再起内乱了。看看你爸的模样儿,还像个人样吗?整三天了米粒没打牙,脑袋没沾枕头边,我怕出什么事呀!快去找找他,无论如何把他拉回家里来。”“我去,可有一条,你老劝劝我爸。这回被抹掉大队书记更好,不抹掉咱也不干了,不操这份心,不挨这份闲骂。我爸是庄上第一大能人下边有我们仨大小伙子,男的女的加起来六、七个整劳力,干点什么不能捞钱?现在谁不是搂着自己的心口过日子!”林元秀气得用手拍着锅盖:“先别说这个,快把你爸找回来!”“你老放心,我马上就去,先把话透给你老,等他回来咱们一块劝,光我们不敢把话说得这么白。”看来明理这三天脑子也没闲着,拿好自己的主意了。不愧是他爸的儿子,有自己的心路,自己的道道了。
林元秀不再搭理他,声音发颤地冲西屋喊:“明琴,你给我下炕,去找你爸!”“人家明天一早还要到县里去考试!”“好啊,把你们养大了,七条肠子八条肝花,一人一个心眼儿,都想拆这个家。我自己去!”林元秀并不老,只有四十七岁,身上气得打颤,仍然迈步出了堂屋。
武明理要去拉住老娘,身后的东屋门“哐当”一声被摔开了。燕淑珍穿戴整齐,手里还提着包袱,一阵风似的冲到院子里,打开娘家陪送的自行车,把包袱夹在后衣架上,推着就朝门外走。
“淑珍,你这是干什么?”林元秀没想到儿媳妇会有这一手,从这儿到北燕庄有四五十里地,深更半夜的,又是个年轻媳妇,出点事怎么办!她赶紧叫儿子去拉住媳妇。
一见媳妇真的翻了脸,要半夜回娘家,武明理也软了,拉住自行车:“谁说你什么了,至于这样吗?”—见婆婆和男人服了软,燕淑珍更来劲了,一巴掌打开明理的手:“你要有志气就别拉我,俺用不着你管!”“你,这是值当的吗?”“省得我一个人拆散你们这个宝贝家!”燕淑珍再一次推开男人的手,向院门走去。
就在这时候院门被推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堵住了大门口。黑糊糊看不清脸面,也不知是谁,前边这个个矮,后边那个个大。前边这个人开口了,一嘴好听的普通话,甭问,是新来蹲点的县委副书记熊丙岚:“好热闹呀。淑珍同志,不管生多大的气,也不能够做出日后无法挽救的事情啊。”“简直是胡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大队长武耕田,“明理,还不把自行车接过去,领你媳妇回屋。”燕淑珍突然哭着跑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熊丙岚走近林元秀:“大嫂子,好好休息,我们去找老武。放心吧,什么事也不会出的!”“那就让你老多费心啦。”林元秀心乱如麻,语气里没有多少热情,倒是充满忧虑。
土地散发着清馨的潮漉漉的气味,这是生命的气味,是大赵庄生命的热在散发。武耕新贪婪地吸吮着这新甜的气息,他那弯曲的背突然挺直了,眼神空洞的双眼一下子变成了鸱枭的眼睛,穿透这重重夜幕,看清了眼前这四千八百亩一马平川的大块条田。他急走几步,扑上去抱住一棵两搂粗的大榆树,他摇晃,他捶打,他甚至想跟它撞头。
老榆树铁骨青板,安稳如铸,像一根擎天巨柱支撑着这黑沉沉的夜空。
老榆树,你可以为我武耕新作证,解放前大赵庄只有三棵树,除你之外还有两棵歪柳树。土地倒是不少,但像一片乱坟场,这儿髙那儿低,东一疙瘩西一块,南一条沟北一道岗,流碱冒盐。这就是命运那个老混蛋留给俺们大赵庄的基业,一家一户对付不了碱虎盐狼,只好挖土垫地,地长多高,碱追多高。只能种点髙粱玉米,每亩地打个一二百斤!自从我做主大队上的事,发死誓要治地。没黑没白,领着社员整整干了五年。白天跟社员一块抬大筐,晚上盘算队里的家业、操办几千口人的吃穿。那是什么日子,不光受大累,头上还得顶着几把刀尖,现在你们说我学大寨学错了,那阵你们骂我假学大寨,挂羊头卖狗肉。大寨是修梯田,修台田,说台田能治碱,我是平台田改成条田,每块地四、五十亩,横平竖直的长方形。上有浇水渠,下有排碱沟,修了七条比京津公路还宽还直的大道,还有几百条能走大车、拖拉机的小道。四千多亩土地就像一张画一样,规则有致,像八阵图,拖拉机耕种的时候就像在足球场上一样痛快!粮食亩产提高到五、六百斤,我武耕新落下了什么?还不是一身病!一个从前能摔倒一头牛的五尺半高的壮汉子,现在油熬尽了,皮榨干了,刚到四十八岁就只剩下一把骨头渣了!我武耕新对得起这块土地,对得起大赵庄的乡亲父老,我没做亏心事。老天爷瞎了眼,有些人瞎了心,老榆树,你还没有死,你可都看见了!不,不,大赵庄的人这几年都不轻闲。俺们这儿生这儿长,地是俺们的根本,累死也值得。可我对不起的是那些知青,他们被一阵风刮下来,跟大赵庄无亲无厚,我对他们也像对普通社员一样往死里使,有的扭坏了腰,有的砸断了腿,脊椎变形的,肩盘突出的,关节劳损的,来的时候好好的,走的时候有一小半人变成了半残废。团支书王丽萍干活爱冒尖,摔伤过腰,被土筐砸断过腿,至今走路还有点貼脚!他们又图个什么呢?
武耕新突然浑身一激灵:今儿个这是怎么啦?七股八岔越想越离题儿。莫非我真的老了?真该下台了?撒手闭眼光等着死了?其实人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像这秋天的榆树叶一样,西北风一吹,飘飘摇摇地落下来,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哈,他可不想死。而且在心里还弄明白了一件事,他用不着再欺骗自己,也犯不着跟自己赌气,他不想下台,还想继续当这个大队书记,他的事还没有干完。
他想把七条赵庄大道都铺上柏油,将来给每条大道都起个好名字,可是没有钱!他想把几卜条浇水渠修成水泥的防渗渠,浇地又快,而且省水省电,就是没有钱!他想开上几百亩果树园,种上瓜果梨桃,还是没有钱!他想继续改造还剩下的那五千亩盐碱荒地,但现在人心已散,不能像前些年那样用“阶级斗争为纲”的鞭子去赶着大伙走“以粮为纲”的路,如果雇请机械队改造,他仍然没有钱!他想开上两个大养鱼池,办个养鸡场、养猪场,这一切都得用钱。钱!钱!钱!他缺少的正是钱。粮食亩产翻了一番多,社员们花点零钱还得靠抠鸡屁股眼子,大队照旧穷得丁当响。
他回身看看黑糊糊的大赵庄,一种不可名状的羞愧感烧灼着他的灵魂。这叫什么村落?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一个个用胶泥採成的小土屋,像过去的烂台田一样,没规没矩,没街没道,三五户一堆。每家屋后是只能钻进一个人的茅坑,因为粪就是金,谁也舍不得扔给别人,一家一个茅坑。房前是苇坑,到夏天臭气烘烘,蚊子织成网。在大赵庄用砖头砍死人,到法庭会判无罪,当场释放。因.为在大赵庄绝对找不出一块砖头,所以可以证明原告是说瞎话。全村几千口子人,春夏秋冬就跟牲口鸡鸭一同喝这大坑里的水。夏天坑里贮满雨水,水是甜的。到冬春,坑里的水少了,就又苦又咸又涩。怎么能怪赵树魁在大会上念丧歌:
大赵庄,穷光光,盐碱地,土坯房。
苦水灌大肚。
糠菜半年粮。
这就是大赵庄的村歌,解放前唱。解放后只有在忆苦思甜会上才有人敢提起它。昨天,二百五赵树魁竟敢当着县委副书记的面,在群众大会上有眼有板地唱起来了,居然还有人应和。这回可没有“思甜”,光是“忆苦”。解放快三十年了,我这个共产党的支部书记真应该当场一头撞死,要不就把脑袋扎进自己的裤裆里!我没那个囊气,也不服气,社员骂娘,我还想骂祖奶奶呢!盖新房,没钱;打机井,没钱;……又是钱!钱!钱!说一千道一万,没有财富大赵庄变不了样儿。要想发富光靠修理地球,土里刨食是不行的!这些年来,俺们就像黄昏时候的蝙蝠一样,闭着眼睛瞎撞。生活真是一坑烂泥,实际上大赵庄人过的不是生活,仅仅是活凑合!几十年来老东乡的农民走了一条漫长而坎坷的下坡路,始终没治了一个“穷”字。
大赵庄的人天生就是受穷的脑袋吗?就活该世世代代喝咸水?你说下大天来,我也不信这个理儿!唐僧不念紧箍咒,孙悟空就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唐僧一念紧箍咒,孙大圣再有能耐也只是一堆废肉。政府松一点,老百姓就富一点。
唉,想这些有什么用?我不想下台,往后该怎么干?
好啊,武耕新,你的怨气来得也快,消得也快,没人给你顺气,你自己就顺了。别忘了当个干部最容易被群众记住的是他的弱点,运动一来大伙把他的好处全忘了,只记得他的缺点。领导别人不一定比别人更聪明,也不比别人更快乐,常常是傻小子背鼓上戏台一一找着挨打!他就这样一圈又一圈地围着村子转,挨家挨户地思量着他治下的臣民们。转到谁家房前,就想想这户社员的家世,为人,有什么特殊的本事。老实巴交的人很多,你干好了,他跟着沾光,你干坏了他跟着吃苦。这都是基本群众,靠他们冲锋陷阵打天下不行。能人也不少,五行八门,有手艺的,会做买卖的,还有会“鬼八卦”的,论阴阳、看风水、批八字,这些人只要政策一松绑,都能大把捞钱。但致富不可昧心,不义之财不能取……当深刻的痛苦代替了绝望,就能使人的智力变得更加聪悟。思索一武耕新用自己的全部力量进行思索,现在求助谁也不管用,只有靠自己去思考,去推断,战胜自己的恐惧、懦弱和犹豫彷徨。现在对他来说,才智比肉体更加重要。
当他走到从前的地主赵国松房后的时候,心里有点泄气,看来要彻底改变大赵庄的穷相太难了。这个过去在全庄数第二位的地主,拥有二百多顷地,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呢?每到吃包饺子的时候除去老地主赵国松的父亲吃白面饺子,从地主婆以下全是吃髙粱面儿掺上榆树皮面儿的饺子。老实说还不如中农想得开,吃得好呢。一到晚上,老地主亲自发给每个儿媳妇三个大麻子,叫她们用席蔑子串起来当灯点,多一个不给。其实那三个大麻子的亮光,只够扫炕铺被用的,干其他活儿都得摸黑。一方面是老地主财迷,但说到底还是地主钱少,他如果有大把大把的钱票子,可以对别人死抠,决不会那样苦熬自己。想到这儿,武耕新心里一动,快走几步来到大赵庄小学的门前。
这里原是大赵庄头号地主赵国璞的旧宅,他的气派跟赵国松就不一样了,家里有几百顷地,在天津、北京、上海还开着几家买卖铺子。农村闹灾,粮食歉收,还有城里的买卖賺钱,买卖赔了钱,还有家里几百顷地接着。互相依靠,互相支持。赵国璞常年住在城里,子女都上大学、出国留洋,一个个都成气候……对,要想富,得是地主兼资本家!得农牧业扎根,经商保家,工业发财……历史简直是用开玩笑的方式,把一个叱咤风云的新农民介绍到这个世界上来。曲折使他升华了,灾难洗净了他的灵魂,使他对人对事有了一种新的尖锐的判断力,他将脱颖而出,成为老东乡一带几乎无与匹敌的新型农村的领导人。
当武耕新围着庄子一圈圈转磨的时候,大赵庄的人并没有全睡觉。大队部的屋子里成了一座烧烟叶的大炉膛,烟雾凝结,遮住了本来就十分微弱的灯光,看不淸屋里有多少人。有的盘腿捏脚坐在炕里,有几个坐在炕沿上,有的挤坐在板凳上、桌子上,还有的站在地上、蹲在墙角。这些人有的是大队干部,有的是小队干部,也有的什么干部都不是,只是关心庄子命运的普通社员。没有人召集他们到这儿来,更不是开什么会。连着开了三天群众大会,大赵庄都乱套了,再提开会大家都脑浆子疼!那么他们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是他们自动来的。第一天群众大会结束之后,大队的几个干部觉得势头不对,吃过晚饭自动来到队部,以为支部书记一定会跟他们商量一些事情。谁知等到十一点多,不见书记的影儿,只好各自回家。昨天晚上有几个小队的干部也沉不住气,自动找来了。武耕新又是没照面儿,下午一散会就没影儿啦。干部们都慌神儿了,看来书记是铁心想撂挑子不干了!今天晚上来的人更多了,等到十点钟还不见书记的面儿,都稳不住神儿了。虽然心里不情愿,还是叫大队长武耕田去找在这儿蹲点的县委副书记。解铃还须系铃人,乱子是他惹起的,还得由他去探探武耕新的虚实。
这一屋子人里,有拥护武耕新的,也有反对他的,有服他的,也有恨他的,还有怕他的,更有对他不服、不爱、不恨也不怕的。但是,不管谁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思,脑子里都有一个共同的问号:耕新要是不干了,谁来干?
要是连武耕新也玩不转的事,别人上来更操蛋。不管你心里服气也好,不服气也好,他还能管得了大赵庄,能镇唬住一批人。他当支委的时候,实际上就是支书,他当副支书,实际上还是支书。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说他是“狗头军师”,倒也不假,狗头也好,羊头也好,虎头也好,诸葛亮的头也好,反正是军师。他一出娘胎就不是个安分的人,脑子里点子多,肚子里道道多,支委会只要有他参加,就得听他的,最后还得按他的主意办。没办法,他就是比别人棋髙一着,并不是靠耍穷横。矮子里拔将军,谁叫咱大赵庄没能人呢。多少年大赵庄就是这么过来的,干部们都习惯了他的眼神、语气和手势。不知县委是什么意思,真想拿掉他?看熊丙岚好像有这种打算。那么他下来叫谁上呢?
武耕田?大好人一个,忠厚实诚,像鸭子一样温良。但资质鲁钝。以前又不是没当过支书,不过是武耕新手里的一台拖拉机。
李汉忠?现在的副支书,嗯,这倒是块材料,有文化,也有膀子力气,说话办事就像一挺装上电脑的机关枪。但他这挺机关枪只能叫武耕新使,再说还有点毛嫩,刚三十来岁,谁服他?
刘心远?这个乡村的美男子,伶牙俐齿,能把死人说活。虽然也是支部副书记,总有点不大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