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让我感到美中不足的恰恰是这种“清一色”。忍不住对这儿的经理说:“你们这样有钱,在房屋建筑上何必搞这种统一规格?一律就显得单调,如果随心所欲,花样翻新,千姿百态,岂不更好!”经理笑了,仿佛笑我向他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他对我说:“这是理工学院建筑系统一为我们设计的。在农民的心理上,大家统一就形成一股势力,是一种自卫的力量。万一运动来了,天又变了,大家一样,法不责众。出头的椽子先烂,不是我们想不出新花样,而是不敢冒尖招风,农民的审美观要受政治神经的约束。你不要以为发富、享受是人人都愿意干的事,老东乡的农民喜欢偷着富,把钱藏在瓦罐里,挖个坑埋起来,每天还要数一数才放心。要逼着他富,逼着他学会皁受。过两年你再来吧,这儿也许会变样,我们想搞个老东乡中心城^”我提出想看一看他的“王国”,他打电话叫来一辆面包车,那条老围他身边转的大黄狗也想登车,农工商联合公司的经理瞪了它一眼,黄狗缩回前腿,车门关上了。面包车驶出村子,心胸顿觉开阔,十分舒畅。眼前是一马平川的麦地,像棋盘一样整齐,赏心悦目,麦苗刚有一乍高,青油油壮得要冒烟。每片地之间沟渠相连,大路相通,坐着面包车看地,在我还是头一回,十分新鲜。村北有两个占地三百亩的养鱼池,池水清澈见底,一、二尺的大鱼成群结队地在池边游来荡去,不知为什么忽然使我想起了核潜艇。
从养鱼池再往北是黑龙港水库的大闸,有两条人工河绕村而过,一名“滚龙河”,一名“青年渠”。村西是工业区、变电站,机声可闻,白烟袅袅,与周围的环境不甚协调。村南是三百亩果园,梨花白桃花红,浓郁的香气好像扑进了车窗。
我还想看看农民的家庭。经理说:“我也不知道你想看什么样的人家,干脆咱们来个瞎撞。你在前,我在后,你想进哪个门都可以。”我选了一户大门上贴着两个“福”字的人家闯了进去。人家正在吃早饭,棒子碴儿加山芋熬的粥,桌上放着一堆海螃蟹,这叫什么饭?主人六十多岁,儿子、媳妇、孙女,一家四口。我脑子里关于农村住房的概念,在这里全对不上号。这里没有“一明两暗”或“一明一暗”,只有卧室、客厅、工作间和带淋浴喷头及浴盆的卫生间。水磨石地板、葵花吊灯,好几对单人和三人的沙发,反正有的是屋子。还有彩色电视机和电冰箱,叫我尤为惊讶的是那台“东芝”牌半自动洗衣机。想不到他们用的都是高档货,还有那台新式空调机……宽敞的院里种着花草,南房两间是厨房和仓库。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土气了,而农民是很洋气的。
我问,“您一家几个劳力?”“一个半。”“在农场还是在工厂?”“在农场,承包一百三十七亩地。”“去年收入多少?”“为公司产粮九万七千斤,全年得奖一万五千元,加上基本工资一千元,共收入一万六千元。”“一万六?”我心里一惊,转身问经理,“你的年收入是多少?”“九千。”这是纯收入,而且还是铁饭碗。难怪哩,挣这么多钱,叫老东乡的农民怎么花呀?走到这一步满打满算才不过五年的时间。人还是这些人,地还是这块地,以前那几十年的时间都干什么去了呢?
照此速度,十年、二十年之后老东乡又当如何呢?准会吓住或气坏了相当多的人。有人怕穷,有人怕富。我们都该扪心自问:你怕什么呢?
身((觫杜每隔两天,大赵庄的首脑们就要开一次碰头会。这种会都是非常干脆的,利用早饭前的那点时间,最长不超过一小时,有时二三十分钟就解决问题。自从三年多以前全村人连着开了那三天大会之后,大赵庄再也没有开过长于两小时的会。干部们开会就更短,有事说事,没事散会。人一忙,该干的事情很多,就没有闲心老开会。但这个碰头会例外,不用通知,不用招呼,谁也忘不了,保准提前到场。这实际是个大调度会、首脑们的信息交流会。
这些首脑人物是:农场场长、副业队队长、五个工厂的厂长和大队干部。他们一个个神情自若,气度从容。从前他们是地道的农民,现在在某些人眼里他们仍然是农民,可是在他们身上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变化倒不单指他们穿戴得整洁了,手上的过滤嘴的名牌香烟代替了自卷的小喇叭和旱烟袋。而且是坐在这样漂亮的会议室里,坐在自己的木器厂生产的大沙发上面。最重要的变化是在骨子里,他们的自我感觉已经同历代农民的意识大不相同了。他们身居要职,掌管着儿十人乃至几百人的生活,手里握有几十万乃至几百万的资财,是做大事、賺大钱的人。他们盘算的不光是自己一家户,他们要动脑筋为自己的命运和自己单位的命运拿主意,他们不再是只有两只眼的农民,现在睁开了第三只眼睛一一智慧!会议主持人武耕新还没有到,大家扯闲篇儿。
电器厂厂长马胜锐老爱出怪点子,嘴巴像他的脑子一样闲不住,今天不知又有什么新发现,大早晨一扒开眼皮就有点眉飞色舞。他对李汉忠说:“你看过《松下的秘密》这本书吗?松下幸之助这个老小子喜欢用三种类型的人,一是有头脑的文人型,二是豪放磊落、富有进取精神的武士型,三是运动员型。你是武士型,心远是文人型,耕田叔是运动员型。我说的对不对?”刘心远也是嘴七不吃亏的人,说:“胜锐,别看你老是这么能耐那么能耐,我出个问题考考你一金钱能买什么?”马胜锐眨眨眼:“凡是金钱能买到的东西都不值钱。”刘心远抽抽嘴角:“故作清高,你成天就是数着钱边抠钱眼儿,还专门培养了一个‘武铁嘴’到订户家去讨账。”“这是两码事。”马胜锐突然又变得一本正经了,“心远,你这个负责基建的副大队长能不能保证,在六月底之前把扩建的厂房全部收尾,交给我使用?”刘心远仰起脸,在心里计算着。
马胜锐又逼了一步:“如果你六月底能把新厂房交给我,下半年我保证再增加二十万元的利润!”刘心远:“好吧,六月十五9你用不上新厂房,我就自动下么”口0李汉忠也对张万全说,“你外甥要的木头我已经办好了,他今天来车拉。”张万全一激灵:“什么木头?”“哎?不是你外甥找你来,希望你给解决十根好檫条吗?”张万全脸红了,他现在也是大赵庄的名人,人们不再叫他“万能能”而叫他“张厂长”,是大赵庄最大的一家工厂的厂长。他家里不愁没钱花,在全村算不上首富也够前五名。他更关心自己的名声,说话办事不能失掉自己的身份,急忙站起来向李汉忠辩解:“我怎么能办那种事?昨天我给他二百块钱,把他打发走了。他怎么又去找你呀!”“是耕新叫我办的。”“书记也知道了?”张万全有点紧张。
武耕新恰巧这时走进来接上话茬儿:“人家都知道咱大赵庄富了,你又当着厂长,亲戚找来弄几根槺条都不管,太不近人情了。不过,你们的事自己别管,由我来办。你们管自己的事就是以权谋私,由我管就是官的。”“耕新,你怎么知道的?”张万全心里发热,他算服了,武耕新对部下可真是一百一!别的人并未注意张万全的神色,都用诧异的眼光盯住武耕新。这位“首脑团”里的灵魂式人物,今天从头至脚全部换成新式装备:崭新的黑色牛皮鞋,而且是新式样,大大方方,一身藏青色中山装,质地考究,裤线笔挺,脸上刮得精光,只有那半寸长的短平头还显得有点“土气”。别人发富以后气色都有明显的好转,发富本应带来发福,怎么可能设想家里炕席底下压着一厚迭人民币的人,还会这样面黄肌瘦?只有两道重眉又黑又长,充分显露了他的身份和威严。
他站在宽敞的会议室中间,好像有意展览一下自己的服装,让部下们看个仔细。挺直瘦长的身架,还真有一副豪雄气派一“各单位有什么问题?讲吧。”全是非说不可的老实话,去掉了一切装饰和打扮,只剩下事实和数字。三下五除二,最后听武耕新作总结:
“这几年咱们为什么发展得这么快?城市工业正在调整,他们船大不好掉头,管理办法笨得要命,让我们钻了空子,一下子打进去,现在站稳了脚跟。也许三五年,也许十来年,等城市里调整好,人、财、物上都会比我们占优势。所以从今天起你们要改变观念,由靠勤劳致富、卖大力气赚钱,改为靠科学致富,抓技术,抓质量,抓新产品。昨天支部开了个会,决定把经济权再下放,责、权、利一块往下交。”马胜锐插嘴:“得了书记,我的权力越大,压力越大。你放一次权,我就掉几斤肉!”武耕新看看这个混账小子,他心里喜欢这个敢跟他捣蛋又十分能干的小厂长,脸上却毫无表情。继续往下说:
“一切权力都给你,把工厂搞上去是你的本事,把工厂搞垮了也是你的本事,没朐子搞不垮。搞卜.去供着你,搞垮了养着你。从今年起,大队设万元奖,冷轧带钢厂、高频制管厂等重工业厂,每一百人创造纯利润一百万元,奖给正厂长万元。电器厂、木器厂、印刷厂等轻工业厂,每百人创造纯利润七十万元,奖给正厂长万元。农场每个劳力均收两万斤粮,奖给正场长万元。副业队承包创造收人十万元,奖给正队长万元。以下事项由你们自己做主:一,聘请各种人才并决定其工资与奖金;二,与外单位搞多种形式的联合经营及决定投资和分成比例;三,对所属干部的任免;四,对优秀职工的奖励和对犯错误职工的处理,直至开除或停工……”他不看本?,也不假思索,全凭脑子一条一条地讲来,条理分明。可见这些事在他脑子里不知翻过多少个了,早已烂熟于心。艰苦的尝试,可怕的打击,在这系列的搏击之中,他的身体像榨干了的秫秸秆,思想却变得极其敏锐和灵活,他需不断琢磨出新鲜思想,输送给他的部下。
他的部下们埋头往小本上记,包括最不驯服的马胜锐,这时候在他面前也是个心悦诚服的小学生。这固然是由于他量宽而得人心,但更重要的是经验已经使他变成了一个农村经济学专家,似乎还是个哲人。他的思想闪闪发亮,说得干部们动容,低首心折。
“……以上十条你们可先斩后奏,有的还可以只斩不奏。那么要我干什么用呢?当你们的领导,当你们的仆人。抓大事抓小事不抓具体事,其实大事小事是一码事,把关口,看方向,识才用人。你们有什么意见?”“没有。”大家只觉得脑子开窍,身上有劲。但需要回去仔细再嚼嚼武耕新话里的滋味。
“你们没有意见我现在就抓儿件小事,”武耕新把目光转向武耕田,“从今天起,所有干部开会、会客、外出,一律穿顺眼的好衣服和皮鞋。谁要说买不起我给他买,以上三种场合再有人穿带补丁的衣服就罚他!”“好,我赞成!”李汉忠第一个响应,“电影里、电视上、小说、画报,都把农民弄成土里土气,蔫头蔫脑,穿家做的衣服,说话拙嘴笨舌,迟钝,呆板。反正是怎么不像样子就怎么捉摸农民,我们要改改这个章程!”“这叫改变农民形象。”刘心远文绉绉地加了一句。
“耕田,你哪?”武耕新问。
“行啊,那皮鞋穿脚上舒服吗?”武耕田无可奈何。他心里本想说,“我看你们是有点钱烧的!”武耕新接着说:“我的房子盖好了,你们叫群众去参观,以后谁盖房子也不许低于我的标准,谁低了就罚谁。图纸是现成的,砖瓦灰沙石和木料、四孔板,大队敞开供应。”武耕田不能再含含糊糊当老好人了,他觉得武耕新脑子里那些花花点点就像孕妇的食欲一样,叫人不可捉摸。可他的嘴又不利索,带麻点的大脸憋得像个紫铜脸盆:“耕新,你别没病找病。外边对咱村巳经有闲话了,房子盖好就住呗,参观个什么劲呢?”别人也没有马上响应武耕新的主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是大队书记,按照惯例应该“身居长工屋,胸怀全天下”,先住干打垒。土坯房,等群众都住上了好房自己再搬家。他不仅先自盖起了在农村可以说是称得起豪华的住宅,还要发动群众去参观,去效仿,这会不会带来非议呢?
老话说,人一到五十岁就没有胆子了。这个变化莫测、海阔天空的男子,到了五十胆子更大。他不可能对任何事情总有把握,只能凭勇气和力量做自己认为是应该做的事。他拼上性命领着大家发财,可不是为^让每家每户拿钱捆当枕头。他的雄心是改变千百年来的农民意识,打开农村这个消费市场,打开农民的精神世界,消灭城里人和乡下人之间的差别。
武耕新下了决心的事,是任何人也拦不住的。他说:“好吧,你们不同意我自己去号召,跟着习惯势力走就是连续死亡。我们光明正大,光天化日之下盘算自己的日子,怕什么?”马胜锐也动了感情,“书记,我的新房不比您的差,让大家参观我的,以我的为标准。”“你的脖梗还太嫩,群众不相信万一天塌了你能撑得住。再说今儿晚上我闺女就嫁到你家去了,胜锐,往后你还择捋得清吗?”大伙一听这话都跳了起来,“怎么,你今天办喜事?你不说等到国庆节吗?”武耕新摆手止住了大家:“我的闺女出门子,想送礼的人少不了。我再宣布一条,老传统是下级巴结上级,咱们就来个特殊,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只许上级请下级,给下级送礼,不许下级请上级。人家辛辛苦苦听你指挥,你还不该请请人家。”“我赞成!”马胜锐一拱手,“按书记指示,今天晚上我和明英就不请你们这些领导同志去喝喜酒了!”这算过的什么日子哟?林元秀早晨饭没有吃好,响午饭也没有吃好,人来人往,像倒花花线一样。她忙着斟茶、送烟、手脚不拾闲,嘴也不拾闲,一次又一次重复已经说过多少遍的话。这个不知道洗衣机怎么用,她要给表演一下,那个不相信冰箱里真能冻成冰,她要打开结冰室让人家看看……刘心远托着个大本子坐在会客厅中间的长沙发上,负责解答有关盖房的全部问题,参观完“书记官邸”的农民纷纷到他这儿来登记盖房。他面前有一个很讲究的菱形大茶几,大理石台面,四条腿下安着万向轴。一张新的大赵庄平面图摊在上边,各人可在大队统一规划好的居民区范围内,选择自己的房基地,提出自己对房子规格的要求,由刘心远统一安排。
“这不跟皇上的金銮殿一样嘛!”历尽苦难的老东乡农民,大开眼界,突然发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享受在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