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哪有这么舒服。”“这得花多少钱?”“别提钱,谁要提钱就没良心!”刘心远真是人精,他一边给别人登记,同人家讨论着具体事项。两只耳朵却支楞着,听到有不对口味的话立刻插进一杠子,“耕新能盖得起,咱们庄大部分人就都能盖得起。他家这点钱全庄人心里都有数,谁也瞒不住。有少数人家,老实巴交,因缺少劳力盖不起新房,大队给贷款,一年还一点,拖个十年二十年没关系,大队决不会登门要债。谁要还想住土坯房,对不起,离我们新村远点。推要想离开大赵庄,你今天写申请,我们明天就批准。耕新把什么都给大伙想好了,有人就是跟受穷有缘分,攥着钱票子恨不得让它下小崽!”“心远,你就别寒碜人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大伙心里有数。现在你拿棍子赶,也没人离开大赵庄,外庄的大姑娘还削尖脑袋想找个咱庄的小伙子。”电器厂有个业务员也在这儿坐阵,谁要买家用电器,他给统一购买,介绍各种产品的件能。木器厂的业务员更鬼,干脆把订货本都端来了,武耕新家的全套家具都是本大队木器厂生产的,确有几种式样新颖的高档产品。哪个人要买当场订货,如果谁能拿出更好的设计图样,还可以专为他加工定做。对本村人采取优惠价格,比市场价格低一大截。
武家成了博览会、交易会,水磨石的地板踩得稀脏,到处是烟灰,你去他来,人声嘈杂,熙熙攘攘。成了一个公共场所,这还算个什么家呢?莫怪林元秀强作笑脸,硬着头皮应付,她完全是为了顾全大体。武耕新穷的时候踉着他受罪,他遭到雷攻火闪地批判的时候又为他担惊受怕,现在富了就好受吗?送走女儿之后,她抓个闲空躲进自己屋里养养精神。
村上有多少妇女羡慕她呀,眼馋她这个家,说她命好,有后福!丈夫不用说了,是大赵庄独一无二最受人尊崇的人,而且这种尊崇并不是因为他有权势。大女儿是鸡场场长,也算为大赵庄立过功,找了个女婿是电器厂厂长,将来说不定是个小武耕新。大儿子分家单过去了,去年给她生了个孙子,够多可心!二女儿在县城上师范学校,小儿子在张贵庄上大学,二儿子种地。这样一大家子人够多美满,多顺心!但林元秀感到幸福和知足吗?
现在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没有什么特别使她不满意的。当大赵庄这个属于她的世界突然变了样子,许多她从未想过、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下子都推到她面前,属于她所有了。她感到惊恐、慌乱、兴奋和得意,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好东西,人还可以是这样活着!她需刮目看待自己的男人。当她看到村上的人一谈起自己的男人,脸上就现出折服和无比敬重的神情,当她看到周围干部对自己男人强烈的忠诚心和归属意识,作为一个女人她感到心满意足,感到脸上有光。嫁给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男子汉,也算不白跟他遭罪受难!越是不断从男人身上发现新的品质,觉得跟自己在一个炕上睡了多半辈子的男人突然变得陌生了,好像不认识他了,他就越有一种新的吸引力,使她更加依恋他。可他偏偏不再属于自己了,不再属于这个家了。他经常外出,有时一走就十天半月。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围着,有人抬着供着。村上的大闺女小媳妇见了他都腆着笑脸没话找话地搭讪几句,学校的女老师、公社和县上的女干部,有事没事的都跟他说个没完。社会不会放过一个出头露脸的人,女人们更不会放过一个能干的男子汉……林元秀突然觉得身子底下的沙发床像一个无底的陷阱,把她的身子漏了进去。她翻个身,仍然不舒服,这才叫花钱找病哪!她睡惯了土炕,躺上去感到实在、舒坦,冬暖夏凉。刚一盖房的时候她就提出,在老两口子这间卧室里垒个土炕,全家人都反对,说那是不伦不类,半土半洋。武耕新则对她说:“你别有福不会享!你跟我受了那么多年穷,现在缓过劲来了,凡是人间有的,我们又搞得到、买得起的,都弄来叫你尝试一下。”为了照顾她上半辈子养成的“土毛病”,在这一拉溜九间正房的最东头,专门留出一间算做她的“第二卧室”。里边盘了个火炕,她结婚时娘家陪送的梳头匣子,过了半辈子的日子唯一一件像样的家具-一联二桌子,都放进这九号房间。那间房成了她们家的博物馆,“忆苦思甜”展览室。她要想舒舒服服去睡自己的土炕,就得离开男人,就得忍受孤单,好像被这个热热闹闹的、现代化的家庭给抛弃了!“老不要脸的,你胡思乱想些嘛?”林元秀把发烫的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她想用责怪自己来排遣心里的烦闷,“你也不看看你那个瘦猴男人,长得像大螳螂,除去你喜欢他,别人谁还看得上他那副模样!活了五十岁不知道什么是吃醋,临老了醋劲倒上来了。莫非女人到了更年期就是这么神神经经的?”“复苏大赵庄,洗刷老东乡的龌龊,开创一个从没有过的大事业”一-这成了男人生活中压倒一切的第一需要。自己理解他,可他理解自己吗?以为把那些现代化的玩意推给我,我就该满意了,高兴了。我能成天搂着电视机过日子、跟那个妖怪似的大音箱说话吗?这一大片房子每天光是擦洗一遍不就得把活人累死!这两年日子一富裕,白吃饭的人一群一伙的来,电力局、水利局、农委、科委、报社、电台,来了就往家领,连吃带拿,我成了饭馆的炊事员兼服务员。为了他的脸面,为了他的事业能顺顺当当的,我吃苦受累都不怕,可不能把我只当成个老伙计使,我是他的老婆,他的孩子娘……日头偏西了,他从洼里打草快回来了,她照例跑到村外那棵孤零零的老榆树底下等他。他挑着两捆牛腰粗的稗草准时回到榆树下,他干活像大人一样拼命。浑身上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没有手绢给他擦汗,只是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直想哭,看他累成那样,心里觉得那个劲儿的!他撩起白布小褂的衣襟擦擦脑门上的汗,催促她:“你发嘛傻?快往下教我。”“夜儿个教你的会了吗?”“都背下来了,不信你考我。”他把《买卖杂字》里‘干菜类,背诵了一遍。“会写吗?”“会!”他拿根草棍儿在道边铁板一样的碱地上一笔一画地写起来:猴头燕窝鲨鱼翅,海参鲍鱼味最香,竹笋海带龙须莱,香姜蘑菇不寻常……“你真灵,俺爸说你要好好上学将来一准有大出息。”“俺家穷,俺得打草卖钱……”突然,头顶上传来老鸹一声接一声的怪叫,还有嗡嗡的让人头皮发乍的声音。两个孩子抬头往树上一看,吓了一跳。老榆树上有个大马蜂窝,老鸹吃了马蜂崽,马蜂可不饶了,成群地冲上去,像一片黑云般缠住了老鸹。蜇它的脸,蜇它的眼,老鸹也像疯了一样拼命扇动翅膀抽打马蜂。被老鸹翅膀打死的马蜂像雨点-样从天上落下来。十一岁的元秀害怕地用双手抱住脑袋,耕新脱下湿乎乎的褂子罩到元秀的头上,挑起草捆,用一只手拉着元秀的手,赶紧离开了老榆树。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这样走了很长一段路,元秀很愿意闻耕新内褂子上的那种汗腥味。
他忽然说:“人家娶媳妇就是这样领着,脑袋卜蒙的可是红盖头。,’元秀更不愿意把褂子拉下来了……“娘,你老睡着了?”林元秀猛地睁开眼,儿媳妇燕淑珍抱着孩子站在床前。她不喜欢儿媳妇,却喜欢孙子,伸手把孩子接过来。“娘,道喜的人都来了,晚上开几桌?”“你爸回来了吗?”“在客厅里陪人说话哪。”“你不是陪明英到马家去了吗,那边怎样?”“嗬,别提有多热闹了,全是他们电器厂的人,不像办喜事,倒像开生产会议。供销系统一桌,生产车间一桌,技术股、检验股、设备股一桌。在酒席上谁要斟酒,谁要想叫新郎新娘出节目,就得说一句和工作有关的话,或出一个主意,或提一条意见,或找一条差距……”淑珍感到新鲜,说得很起劲。
婆婆却听得心里起腻,当初就该同意女儿去旅行结婚。又木是没有钱,小两口痛痛快快到外边散散心,这算怎么一回事!她打断儿媳的话:“你不在那边陪明英,回来干嘛?”“大妹叫我冋来的,帮你老做饭。”燕淑珍看看婆婆的脸色,陪着小心说,“娘,我跟你老商量一件事,我有个堂妹叫燕淑云,今儿个赶巧来看我,我把她领过来叫你老看看。人样子长得好,脾气又好,给二兄弟明华当对象行吗?”林元秀一愣,心想,我武家有一个燕淑珍就够受的了,再来个燕淑云,姐俩標在一块儿,+是要我老命来的?北燕庄的姑娘都这么势利,看见大赵庄一富,就主动送上门来了。她慢腾腾地下了床,没有抬眼皮,说:“你去跟明华说吧,他的事我不管。”她抱起孙子刚要出门,老儿子明伟哼哼咧咧地闯进来,肩上还扛着个铺盖卷儿:“娘,我姐走了?”“不走还等着你回来?”林元秀一见小儿子那风风火火的嘎样,心里松快多了,“你把铺盖又捎回来干什么?”“我退学了。”“什么?”林元秀把孙子交给儿媳妇,“你闯了什么祸?”明伟乂娇又坏地笑了:“娘,我在班里不是大尖子,也前三名,不是被开除,也不是勒令退学,而是自动退学。今天上午政委还跟我谈话,想留住我,谁知我睡着了,他才认为我已不可救药,就开了通行证。”“你为什么要退学?”“我学机导航有什么意思?冋来也用不上。”“你再有一年多就毕业了,咱家就你这一个大学生。”“我要是毕了业就得服从分配,想回大赵庄可没有门儿了!”“你以前不是说要离开大赵庄,把我也接出去吗?”“那+是老皇历吗!现在的大赵庄把我的腮帮子都勾住了,我回来一次看见它变一次样,到哪儿也不如在这儿好。”“你爸爸知道吗?”“我上次冋来就跟他谈好了,我那远见卓识的爸爸非常支持我的革命行动!”林元秀一阵伤心:“好啊,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我在这个家里成外人啦!”明伟没有仔细看母亲的脸色,反正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有点小别扭也不碍事。他一边往外跑,一边说了声:“我去姐家喝喜酒!”林元秀什么兴致也没有了,转身又坐回床上。
县委值班室小黑板上的两行粉笔大字,把李峰和熊丙規的矛盾公开化了。其实不公开也保不住密,不论多大机关、哪一级单位,头头之间一发生摩擦,上上下下很快就心领神会。知道的只会比真实情况更有传奇色彩,更富有戏剧性,决不会出现经过渲染反而比事情的本来面目更简单的现象。然后根据各自的经验和需要,站自己的队,排自己的号。我们这个民族,有春秋战国的悠久传统,有魏蜀吴三足鼎立的历史经验,更有造反有理、派性林立地进行几亿人灵魂大战的先进办法。所以干部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群众对头头间的矛盾又非常敏感。
明早给我派车,去地委告李峰的状!熊丙岚足见这位一向优雅诙谐的县委副书记已经被逼无奈,怒不可遏了。虽然县委上上下下对一、二把手之间的由来已久的矛盾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人们习惯于心照不宣。像熊丙岚这样点名叫号地干,实属罕见,在县委大院里颇引起了一场小地震。
熊丙岚这一招可不够高明,在这一点上他远远比不上李峰。人家尽管对他心怀敌意,可多会儿见了面总是用最亲近的口气称呼他为“丙岚”。他在工作上打开局面倒有一套,调整内部关系却是个笨蛋。用老白‘姓的话说:“外战内行,内战外行”。咬人的狗不叫,你告状就去告呗,发声明干什么?挺聪明的人办了件糊涂事,犯了兵家大忌:向对方泄漏了自己的意图,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他在这儿又是个外来户,县委上下左右尽是李峰、孙成志的人,他在黑板上撒气不到十分钟,人家就得到信了。孙成志和组织部部长一夜没睡,搞出了一个对熊丙岚极为不利的材料。早晨六点钟来敲县委书记李峰的家门。
李峰醒了,但还没有起来:“谁呀?”“李书记,是我。”孙成志一脸倦容,面色发灰,还不到四十岁,却好像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目光犹疑不定,让人感到这副诚实的外表下也许掩藏着一堆缺点。
等了好半天李峰才起来打开门,他睡眼惺忪,劈头就问:“材料写好了?”“写好了。”孙成志低眉顺眼地把材料递过去。
李峰让孙成志进屋。这里是县委小院的第一排房,李峰要了这一排的全部五间房。他一个人占了两间,里面是卧室,外面是工作间兼会客室,当然他在县委办公楼里还有一间办公室。李峰让孙成志在椅子上坐下,他也坐进自己的大号藤椅里,将材料翻了两下又递给孙成志:
“你把主要观点念一念。”孙成志将材料里穿鞋戴帽的那一部分省略,专门挑出几块“骨头”读给李峰听:“在熊丙岚同志的支持和纵容下,大赵庄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事实如下:1.破坏国家关于劳动力统一分配的规定,全村近四千人,貞有五十多个劳动力从事农业生产,农民不种地,白分之九十-五的劳力不务正业。1.抓钱不抓粮,名义是办工厂,实际是挖国家的墙脚,通过各种不正当的途径捞钱……”“等等,”李峰打断了孙成志慷慨动情的朗诵,他心里仿佛有一团邪火从眼睛里冒了出来,在过分严肃的表情下掩藏着内里的浅薄空虚和智短才疏。“现在还提不提以粮为纲?”“不大提了。”孙成志紧张地望着李峰,他装作撩头发掐掐自己的太阳穴,让沉重的脑袋灵活起来。他必须摸准一把手的思路,好按照对方的口径改变自己的思想、口气和脸上的全部表情。这很苦,也很累,但没有别的办法。他在李峰面前装孙子若能保住眼前的位子,就得烧髙香,在别人面前还是县委副书记,是人上人。为这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如果被赶下去,他丢掉的不止是这顶官帽子。指天发誓,他不是官迷,并不特别稀罕头上这顶纱帽翅。但现在要是被一撸到底,就意味着他是什么他妈的“三种人”,一落千丈,掉进卜八层地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