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长发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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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燕赵悲歌(11)

“你们想生孩子还管大赵庄干嘛?”“你不当书记大赵庄非乱套不可。”“不行怎么办?”“我们听你的。”“真听我的?”武耕新黑虎着脸,斩钉截铁,“一户一个,不论男女,多一个也不行!同意就散会,谁不同意就留下来当大赵庄的主事人!”“同意!”傻娘儿们一个个都乖乖地走了。

武耕新转身想回家继续喝那碗热面汤去,胳膊被何守静拉住了:“你可真绝呀!还有这样做思想工作的?”刚一进腊月,大赵庄的鞭炮就开始响,哩哩啦啦时续时断。到了腊月二十三,鞭炮声开始滚成一个蛋,劈劈剥剥,从早到晚就接上流儿了。

鞭炮是中国老百姓的喉舌、中枢神经。鞭炮声响了几千年,是一支永不衰老的歌,没有一个中国人会对它产生厌倦。老百姓髙兴时放,痛苦时放,神经正常的时候放,疯狂的时候也放,前几年扩而大之,报纸发表社论、电台公布重要新闻、中央发布最高指示、地方发生重大事件,一律燃放鞭炮一一劈劈剥剥、噔一嘎!有了喜事用它表示庆贺、象征吉祥,碰上倒霉的事用它驱赶晦气,心虚发毛时用它壮胆。

大赵庄人在一九八二年的春节之前,放这么多鞭炮意味着什么呢?

绝大多数群众是因为狂喜。前两年存的不说,只去年这一年干下来,大部分人家就都“腰缠万贯”了,假如一块钱就相当于一贯的话!最穷的几户也闹个两三千。足,家里足,口袋里足,肚子里足,心满意足。时且这钱賺得多踏实、多牢靠。周围别的村也有发大财的万元户、专业户,他们心里就没有这么稳当,已经装到自己口袋里的钱,也总觉得不保险。同村人因嫉妒而变成了一种仇恨,在这些新财主的周围满是发红的眼睛,像烈火一样包围着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把他们吞没。特别是近来从上边传出一股风,要打击经济犯罪,他们的手脚就那么干净?钱有干净的吗?即使你的钱特别干净,单家独户,势孤力薄,运动一来你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他们身上有钱,心却提到嗓子眼儿,给小学校捐点钱,给五保户送点钱,给干部、邻居送点礼,做点好事买买人心,免得来了运动被抢大户,被抄家。在大赵庄就不用操这份瞎心,别看钱多,还是官的、铁的!天塌了有大个顶着,放!敞开放!买上它一百斤鞭炮才值多少钱……心眼多的人拼命放鞭炮,是为了驱邪!大赵庄在全县的地位,就像一个穷村子上出了个单打独一的万元户。年关临近,农民们赶集上街、走亲串户,张家长李家短,东村好西村孬,就像说书唱戏一样编排大赵庄,把武耕新简直就说成了“东霸天”!老东乡又要发大水,四乡八村的唾沫星子想把大赵庄淹没!就连县上的水利局、电力局、农委、科委等等关系户,以前把大赵庄的门檻都踢破了,跟武耕新亲热得了不得。这一两个月嘎噔一步不来了,全是白眼狼!远的先别说,再说离大赵庄最近的北燕庄,以前笑大赵庄穷,现在又气大赵庄富。武明理的内弟娶媳妇,请他们两口子去喝喜酒,他带去八百块钱礼金,也是有点财大气粗,想洗刷以前因穷而造成的耻辱。酒席筵上,北燕庄的男人们喝得一个个都像个醉兔子,话里话外表示自己穷得清白,穷得干净,对武明理连损带挖苦。这头杧牛哪受得了那种闲气,当场掀翻了桌子,抱起孩子,拉着老婆,深更半夜回到了大赵庄。多放点炮,把那些闲言恶语挡在庄外边。大年下,别让外人冲搅了大赵庄的喜庆气氛。

孩子们放,群众放,有时干部也来凑个热闹。放上一挂大雷子,点上几个二踢脚,一崩一炸,放放胸中的火气、闷气!但是,嘴上的话少了,干部们似乎都心照不宣,谁也不提那些让人不痛快的事,尤其是在武耕新面前。铆着劲干正事,又上马了两个工厂,这是打尖端、打技术的,跟华北理工学院合办,由他们出设计,提供技术力量,大赵庄负责经营管理。请来了天津市和省城里最好的梆子剧团和京剧团,准备唱半个月的大戏,年前唱五天,年后唱十天。戏台搭在村南的大麦场上。好在今年是个暖冬,农民也习惯于露天看戏。因为露天搭台有年味儿,气氛不一样,锣鼓一敲,胡琴一响,全村都听得到,来去自由。尽管如此,开戏头一天刘心远还是站在戏台上立了保证,明年这时候让大家在礼堂里看戏。每天演两场,下午两点开戏,晚上七点半开戏。除去按规定付给每个剧团一笔丰厚的报酬之外,刘心远还向剧团负责人提出了另一项建议:每个剧团演出结束之后,在离开大赵庄的时候,他要向每个演员赠送一个红纸包,大的是三百元、二百元、一百元不等,最小的是五十元,每人都有一份。条件是不能由剧团领导分配,而是根据每个演员出力大小由大赵庄来确定。剧团领导拒绝了这份好意,他们不敢要这种钱。刘心远表示遗憾,这是大赵庄群众的心意,人家居然不领情,演员们很辛苦,赚钱又不多,怎么有人光明正大地给钱还不要。一年后开展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他才佩服城里人的聪明。这是后话,现在不提。

大赵庄年前最具有爆炸性的事件,是全庄群众给大队几个干部评工资,他们的工资根据全村的纯收人一年一评。有人主张给武耕新年薪五十万元,比美国总统的薪金还高。话说回来,中国农民的工资为什么不能高于美国总统呢?这说起来有点类似天方夜谭,连武耕新自己也被吓住了,打死他也不敢拿这个数儿。最少的主张给他年薪五万元,把各种意见平均一下是十五万元。武耕新毕竟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培养起来的农民干部,不是发达世界的冒险家,最后在党支部会上决定,他和另外三位大队干部一律拿九千元。

年前最忙的这些日子,武耕新突然不露面儿了,没有重要的事情他连大队办公室也不去。除去农场的工人早已放假看戏,副业队所属各养殖场,还有各个工厂,都没有放假。各单位的干部反而更紧张了,开订货会议,研究明年的生产形势。党支部书记倒先放了自己的假……他从那间现代化的住房里搬出来,住到最东头那间垒有火炕的老东乡“博物馆”里。林元秀把炕头烧得暖暖和和,他靠着被垛抽烟、喝茶、听录音机。他存的磁带大多是河北梆子,还有几盘京戏,边听边哼,有时还摇头晃脑,甚是逍遥,自得其乐。每顿饭喝上二两酒,林元秀给他炒上两个菜。一个孩子不要,让他们到那半个现代化的天下里随意去疯。只有夫妻两个,有时武耕新还非叫林元秀陪他喝两杯不可,夫妻对酌,相敬如宾。武耕新对妻子表现得异常亲近和体贴,晚上陪着她去看戏,不惊动任何人,悄悄地站在后边,看累了就扶她回家睡觉。

林元秀做梦都想过这样的日子。可是当武耕新真的变成一个非常恋家、体贴人微的好丈夫,她却感到非常害怕,每天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候会有祸事临头。她知道丈夫心里有事,可无论她怎么问,他都嘻嘻哈哈尽说好听的话。一会儿说等过了年带她到南方旅游一圈儿,一会儿又说要过几天省心的日子,即便从此守老摊,后半辈子也不会再受穷挨饿了。

直到腊月二十八,吃过早饭,林元秀刚收拾利索,熊丙規就一步迈了进来。怀里抱着个黄瓷大胳驼,右手里还提着个纸包:“嫂子,给你拜个早年!”“熊书记,你可有日子没来了。”林元秀真心欢迎他,给丈夫解忧除病的人来了。

熊丙岚进屋以后把胳驼摆在客厅正面的梧桐柜上,自己端详了―会儿,颇感满意。说:“给你们送礼很难哪,因为你们什么都不缺。想来想去,觉得你这屋里还缺少点工艺品,就买了个唐三彩骆驼,老武就像个大骆驼。”说着又把手里的纸包递给林元秀,“这是银耳,朋友从福建带来的。”林元秀很不好意思,丈夫又不在场,拒也不好,收也不好,诺诺地说:“熊书记,你干嘛还带这么多东西来?”“收下,我是你们的县委副书记,对当官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哪有县委书记给俺们送礼的!”“我倒霉就倒在只会给下边送礼,不会给上边送礼。”熊丙岚自嘲地笑着,“老武哪?”“在东头老屋里,我去叫他。”熊丙岚忙追出来说:“不用了,我到那屋去看他。”武耕新一见熊丙岚,连鞋也没穿就从炕上跳下来,使劲握住对方的手,心里滚热。在这种时候敢来看咱,这才是朋友,这才是汉子!“熊书记,你还走吗?”“已经定了,过完年到龙和县上任。所以赶在年前来看看你。”“这是为什么呢?事实证明,这几年你走的几步棋都对了!”“老兄,要想官场得意,就得学会平庸,心甘情愿在头头的翅膀底下呆着,不能站出来。越是碌碌与世沉浮越能高升。”熊丙岚坐到炕沿上,他也一肚子气,不跟武耕新这样人放出来,心里也不痛快。“有人问我,大赵庄为什么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人才,我的回答是因为有你这个将才,能发现人才,敢用人才,而且降得住人才。庸才发现不了天才!在庸才面前你只好装得傻一点,笨一点,才能苟安。你想,对一个傻子他完全可以放心,不必嫉妒,而对一个精明能干的人,怎能不存着点戒心呢?领导者从来不喜欢比他聪明能干、名气大的下属,这甚至是许多头头共有的性格特征。”“只有不得意的人才有嫉妒心,那是窝囊废!可是,”武耕新充满忧虑,“你一走,我往后的日子就更难办了!”“不对!”熊丙岚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不论两人多么投脾气,他也没有权力破坏武耕新的事业,影响这个雄心勃勃的男人的意志。“你跟我不一样,我不过是水上的浮萍,随流而飘。土话就叫:我是一块砖,领导随便搬。反正是铁饭碗,到哪儿都能端。可悲也就在这儿,有你的饭碗,没你的事业,因为你没有根基,拿掉你毫无办法。所谓干事业的没有好下场,多是指这种吃皇粮的人,容易演悲剧。我把《资治通鉴》都翻烂了,仍然保不了自己的驾,就是这个道理。而你就不一样了!大赵庄万把亩地,四千口人,有帅有将,有钱有粮,你说了算数。这就是你的根基,你的事业,你的身家性命跟这块土地连在一起,上几辈在此,下几辈还在此。你没有退路,箭上弦就得发,马上套就得拉。人生最得意的就是干成—件真正的大事业,最伟大的就是为民造福得人心。记住一句老话一一盛得于民常不灭!”熊丙岚真是个鼓动家,没有一句官话套话,说得武耕新心服口服,胸襟洞幵。说:

“我正要跟你商量一件大事,现在大赵庄的工作就像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仍然穿着十岁时的小袄。大队的架子已名存实亡,对外联系有好多不方便,限制了我们的发展。我想把大队改成一农工商联合公司……”“好主意呀!”“可这种时候,县里能批准吗?我也不知道外地有没有这么干的?”熊丙岚笑了,“你当初搞承包是谁批准的?你办这么多工厂是谁批准的?”“那阵有你在。”“好话!我现在也还活着,至少今天还是你的县委副书记!”熊丙岚冲他撇撇嘴,摇摇头,“老百姓不是爱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吗?”武耕新一拍炕沿:“嘿,我这个大活人差点叫尿憋死!”他说完拉起熊丙岚就走。上午召开了党支部扩大会,在会上武耕新讲了这几天来,自己设想的关于成立公司的方案,讨论通过了公司的几项基本章程,选举武耕新为大赵庄农工商联合公司的经理。下午一点钟,全村人集合在打麦场上,就着大戏台,召开公司成立大会。副经理李汉忠主持大会,念了公司领导干部的名单,征求群众意见,让大家通过。然后由公司经理武耕新讲话:

“同志们,乡亲们,咱们大赵庄干到今天这一步,多亏你们心齐,標成一个膀子,出了大力,受了大累!感激你们,我在这里给众位乡亲父老鞠上一躬。”他对着台下深深一躬,挤站着几千口人的麦场上静得好像掉根针都能听得到。

“咱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为大赵庄致富立过功的功臣,他们是李汉忠、武耕田、刘心远、张万全、张万昆、马胜锐、武明英等,还有积德行善的妇女委员何守静和以前为大赵庄出过力流过汗、现在又放弃大城市生活,重回咱大赵庄安家落户的王丽萍,我也向他们鞠上一躬!”武耕新又是深深一躬。

“致富难,真富了更难,人怕出名猪怕壮。抬头看,头上有太阳形势大好,低头看地上有蚂蚁,平着看还有绿豆蝇嗡嗡乱飞。咱大赵庄能有今天,能在老东乡头一个戳起农工商联合公司,多亏有县委熊副书记的领导和支持。我代表全庄乡亲父老向咱们的好领导熊副书记,鞠一躬!”他转身向坐在台角的熊丙岚深深一躬。熊丙岚慌忙站起来还了一礼。

熊丙岚今天来得太是时候了,使大赵庄在年根底下开这样一个欢欣鼓舞的大会,一扫这两个月来的晦气,人们可以痛痛快快地过个好年了!所以当李汉忠宣布请他讲话的时候,群众使劲拍了好半天巴掌。

熊丙岚首先祝贺大赵庄成立农工商联合公司,又掰着手指头逐条肯定了大赵庄这几年的工作。最后以他特有的风趣口吻说:“……你们不用感谢我,我有两件事要求你们,希望不要拒绝。一、我很快就要到龙和县去当县长,我准备在龙河好好推广你们的经验,不论是派人来还是请你们去,都请不要保守。二、我退休以后想到你们这儿来养老,恳求收留我。王丽萍同志不是正着手抓文化馆、图书馆、文明道德顾问闭吗?我可以当资料员或文化顾问。请放心,我可不是来‘补差’,图你们钱多,丑话说在明处,我退休是拿全工资,不要你们一分钱,就图大赵庄这块风水宝地……”熊丙岚讲话时,刘心远从幕后走上台,凑近武耕新小声说:“刚才县里来电话,李书记叫你明天到县里去一趟。”“什么事?”“他没说。”明天是腊月二十九,今年“小进”,实际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准没好事,这是找不顺气,不想让人过年一武耕新吩咐刘心远:“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通知司机,今天吃过晚饭送熊书记回县城,我跟他一块走,去见见李书记。”庆祝大会结束以后,扬眉吐气的大赵庄群众,放了足足有半小时的鞭炮,然后鸣锣开戏一《打金枝》。

武耕新在6己家里请熊丙岚吃了饭,两个人坐吉普车一块来到县城。临分手时熊丙岚一再叮嘱他:“记住,你跟我不一样,我是光棍一条,来去无牵挂。你身后有个巨大的事业,大赵庄需要你。要冷静,一手拿剑,一手拿盾牌。这几年的事情都往我身上推!李峰要难为你,你叫他找我算账。”告别熊丙岚,武耕新直接来到县委值班室,值班员说李书记看电影去了。“几点回来?”武耕新问。“九点半散场。”武耕新看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既然来了不能连个面也不见就回去,索性等吧!电影院大概不会停电或者延长电影放映时间,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他请值班员再去看看。

值班员回来说:“李书记回来了,他说讲好了叫你明天来,今天不见。”“你请示一下,少说两句。”值班员回来告诉他,“李书记讲,少说两句也不行!”“你再请示一下,只说两句。”值班员是个极老实的小伙子,可能他也知道武耕新不好惹,又跑了一趟。回来说:“李书记讲,只说两句也不行。”“你再请示一下,只说一句。”值班员回来说:“一句也不行。”“你再请示一下,不说话只见见面。”值班员一次比一次声音大:“李书记说光见面也不行!”武耕新倒始终很平静,最后甚至还带着点笑容冲值班员点点头,坐上吉普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