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武耕新正和公司的几个大将商量两个新建厂的事,李峰打来了电话。
“你是武耕新吗?”“是我。你是谁?”“我是李峰,你今天匕午为什么不来?”“我病了。”“你昨天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昨天是好好的,叫你给气病了!”“你好大的气性!”“不敢。你好大的架子!”对方“啪”地一声把电话摔断了。
第四章傍晚,突然刮起了小东风,柳絮像棉花毛一样满天乱飞。通过这些天的采访考察,我大开眼界,感到新鲜,受到震动。但也有许多问题解不开,甚至还隐隐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需要再跟这儿的经理谈一次,至少应该把我的担心告诉他,也许能提醒他提前思考一些问题。
到处都找不到他,我只好站在这离他家门口不远的十字街口静等,这样一定能堵住他。
“心诚则灵”,他来了。像大骆驼一样迈着长步子。我迎上去…“蒋同志,听说你找我。”“哎呀,有个问题使我为你们担心,”我单刀直入,对他用不着客套,“等城市的生产搞上去,国营企业调整好了,你们这些小厂子不是要被挤垮了吗?”“你是个好人,还真为我们的事业动脑子了。”他没有笑,说得很诚恳,“我乐不得有这一天,那就说明咱们国家上去了,至少要比眼下我们这里的条件好。那我还有什么急着?抱着孙子享清福。我欢迎你们用经济手段把我挤垮、打垮,我磕头认输。但不能用政治手段整我……目前能够把我竞争垮的城市还不是很多,在华北一个也没有。你看他们^”大街上走来几个翩翩少年,穿着同样颜色的西装革履,系着领带。他们是本村子弟、理工学院设在这个公司的分校里的学生。这是公司为他们做的校服,每个学生每月还由公司发给一百元的工资〈否则他们宁愿做工也不上学八学习成绩不及格要扣除,学习成绩优异,根据分数的高低还有數额惊人的奖金。
“他们就是我们自己培养的第二代财神。他们大学毕业以后难道只会吃干饭?还有,现在有包括中国科技大学在内的四所大学,跟我们有合作协议,有联营关系。我们有一天会落后,这些名牌大学也都落后?”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远见,嘴上却说;“你也不要过分乐观。现在国营企业正要求松绑,一旦他们身上的绑绳松开,在技术、设备、人力、财力和物力上都占绝对压倒你们的优势。”“‘松绑’这个词儿用得太妙了!请问谁绑的你?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国民党反动派?”这家伙,我有点招架不住:“这不是我发明的词儿,《人民日报》也这么提。”他哈哈笑了:“瞧把你吓的,亏你还写‘乔厂长’!我问你是谁绑的谁?”“当然是我们自己绑自己。”“好话,自己能给自己松绑吗?我把你的手脚捆上你给我解开看看!”“呀?我真有点见傻。”“除非你像燕子李三一样会缩骨法。”我抓住了反击的机会,“这么说你是会缩骨法了。”“我会壮骨法。人长得高是靠骨头,不是靠肉。骨头强壮奇大,可以挣断绑绳!”这是个危险的人物,我的笔跟他撹在一起,将来说不定会有麻烦。况且我既不会“缩骨法”,也不懂“壮骨法”^像蒸包子不揭锅一样,县委对大赵庄又焖了两个月。对大赵庄人来说,这两个月的滋味可不好受,县里没有来一个人,也没有再打电话找武耕新。越是这样猜谜儿,压力就越大,这很有点像麻秆打狼两头害怕。似是风声越来越紧,大赵庄在本县的关系户都不敢跟他们来往了,盖房用的沙石料都得到天津和外县去采购。农民凭着对天气的特殊敏感,感到大赵庄的上空越阴越沉,正在集聚着一场雷暴!四下口子人就是四千个信息接收站和转播站。乂一阵风吹来:县委要派清査组到大赵庄来。风是雨的头,武耕新很快就接到县委办公室的电话,叫他立刻到县上去。两个多月的“哑斗”宣告结束,以后会怎么样呢?
其实在这场猜谜儿战中,害怕的只是“一头儿”,县委那一头儿始终抱着不哭的孩子。县政府对一个集体单位、县委机关对一个基层党支部、领导对下属,不论从哪个方面说这场交锋都不是势均力敌的,是不公平的,是一边倒的。主动权在匕边,什么时候想牵这根头儿都行。
武耕新草草吃了点晌午饭就准备上路,他早就盼着“揭锅”,希望有这样一个机会向县委领导讲清事实。几句话就能说清的问题,何必要兴师动众派清查组呢?说老实话他心里真烦恶这个清查组,害怕大赵庄进驻这种玩意。不管真有问题,假有问题,清查组一来就形成一种声势,假的也变真。谁还愿意再跟大赵庄打交道?而且会涣散本村的人心。
没想到公司的其他领导干部和几位厂长都没有吃饭,在门外等着送他,并决定让李汉忠和刘心远陪他一块去。
“操他亲娘祖奶奶,要坐牢咱一块坐!”李汉忠开骂了,这几天他的嘴特别脏,开口闭口老骂街。
武耕新理解属下的心情,但他拒绝带两个保镖:“人家点名叫我去,你们跟去干什么?这又不是去打狼!去这么多人反而容易造成误解,以为咱们心虚,胆怯。”武耕田这个实诚汉子最放心不下:“他们两个年轻,嘴茬子硬,心眼活,对你也好有个照应。”这一耽搁不要紧,听到信儿来送行的人越聚越多,这种事本来就瞒不住。武耕新火了,小声对他身边的几个头头说:“松包蛋!事还没到哪儿你们先慌了神儿,这又不是送葬。我走以后该干什么还去干什么,谁的脸上也不许挂相儿,天天说相信群众相信党,最重要的还是相信自己!”他回身拉开吉普车门,刚要抬腿,忽然又变了主意。他想强迫自己挤出点笑容,结果那张皱纹过多的瘦长脸上,堆出的却是一种冷笑。转身对送行的群众说:“你们放心,今儿个晚上我无论如何要赶回来,关我的监狱还没盖起来哪!过日子不可能老是骑马走大道,有上坡路就会有下坡路,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说完钻进吉普车,命令司机:“快走!”吉普车缓缓离开人群。一上大道,司机给油加档,从车尾喷出一股青烟,如箭离弦般地向前冲去。武耕新从车窗口看一眼给他送行的乡亲,看一眼大赵庄,心口窝突然像塞进了一团猪鬃,又扎又堵,还有一股腥味。四年前他叫老婆准备了一个蹲监狱的铺盖卷儿,当时是为了呛火,激起大伙的劲头,想不到还真的要轮上这一天了!县委既然想派清査组,还找他干什么呢?莫非派清查组是虚张声势,拍打桌子吓唬猫?李峰到底扭住了哪根筋?为什么对大赵庄的仇这么大呢?大赵庄并没有亏待他,前两年孙成志一把把拿着他批的条子到大赵庄来要东西,水泥、化肥、木材、水管,县里解决不了的大赵庄全给解决了。难道说孙成志从中做了手脚,没告诉他实情?可拿走的那些稻米、水果、活鱼总不会进了狗肚子吧?他们要抓我哪一条呢?我有什么刀把儿落在他们手里……武耕新来到县委,值班员就把他直接领到二楼李峰的办公室。正副书记正在恭候,可屋里那气氛更像是下好了夹子在等他。孙成志不用说了,有李峰在场,他的脸就像哈哈镜,动个位置、换个角度,就变个样子。对武耕新是彝孔朝天、半阴半阳,好像不认识他。转过脸对李峰说话的时候就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恨不得凑上去把李峰脸上的褶子舔平。李峰则是派头十足,脸上的神色傲慢而乂冷漠,像刚从冷库里搬出来的大冻鱼。旁边还有一个武耕新不认识的人,一副莫测髙深、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呀?这是要三堂会审!武耕新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恶的。更何况这几年财大气粗,就觉着肚里有股气直撞天灵盖。他在心里嘱咐自己:沉住气,今天可不能图痛快、放闷气,他们既是县官又是现管,好汉不吃眼前亏,为的是来说清问题。
想不到正戏是由孙成志开场:“武耕新,今天找你来,是想跟你了解几个问题。你也知道,从中央到地方正在深人持久地开展一场打击经济犯罪的斗争……”他的词儿是一套套的,十分现成。武耕新对他的腔调特别熟悉,倒退五年他把大赵庄当作自己的点蹲过好长时间,当然他对武耕新的家底也知道得很淸楚,因此说话的口气就相当不客气,“你先说一说,县委的这些人,有谁在大赵庄吃过饭、拿过东西?”武耕新笑了,心里骂道:“松包蛋!你的人拿了我的东西,不去问你的部下倒来问我。”他本想一句把他顶回去:拿得最多的就是你和李峰!那样一来开场就会闹翻。还是不捋老虎胡子的好,听听他往下还有什么词儿……“武耕新同志,你怎么不说话?”孙成志叮问了一句,而且在武耕新的名字后面加了“同志”两个字,显得格外庄严隆重。
“你不去审拿东西的人,倒来问被拿的人,这还有说理的地方吗?”武耕新不把孙成志放在眼里,有点耍他。
“情况我们都掌握,就是找你再核对一下事实。”“你非要叫我说?”“对啦!”“你把组织部长老陈找来。”“不用找他,有话你就说吧。”“不找他来我不说,问案要三头对六面。”孙成志没办法,看看李峰。李峰自顾抽烟,眯着眼看着武耕新。他只好拨电话叫来陈部长。陈部长一进门,武耕新劈脸就问:“陈部长,去年四月,你从我的窑厂拉走四千块砖,每块售价三分钱,你按一分五厘给的钱。是我叫你少给的,还是你主动少给的?”他的声音不高,可是挺有震慑力。陈部长懵头转向,脑子还分不开流,只好承认事实:“是我少给了,是我少给了。”“你再把县委办公室主任老郭找来。”老陈出去,老郭进来。
“郭主任,去年九月你去大赵庄看我,给我捎去一瓶洋河大曲,一条凤凰烟。我招待你在我家吃的饭,你临走的时候我让你捎走一条人参烟,一袋大米,大概四十斤左右,一篮子苹果,大概有二十斤。这可完全是私人之交,你没有求过我什么事,我也没求过你。我说的对不对?”郭主任无处可逃,只好点头认账,“有这回事。”他又点了几个人,把人家一个个都弄得心惊惊而来,灰溜溜而去。但他不是乱点,真正为大赵庄办过事的、还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一个没点。他点的都是李峰、孙成志周围的亲信。而且他有确实情报证明,县委这次调整各级领导班子是以大赵庄划线。凡是反大赵庄、反熊丙岚的人,都是升,凡是支持大赵庄、同情熊丙岚的人该降的降,该调的调,一个也不安排。大赵庄牵连了熊丙岚,熊丙岚牵连了大赵庄。武耕新不过是想寒碜寒碜县委。
孙成志心里乱了阵脚,这不是县委审问武耕新,倒像是武耕新提审县委的各级干部。再这样追问下去,最后非得把自己和李峰也给端出来不可。他不愿意让李峰看见自己是个“大废物”,连个大队党支部书记都治不住,可李峰在场又确实限制了他的才智,不敢说过头话,所以也就压不住武耕新。但他最大的失算是错估了武耕新,他所了解的武耕新还是五、六年前那个大赵庄的党支部书记,听说听道,他怎么拨拉就怎么转。岂知时代一变,同一个人却判若两人,大赵庄的起飞也使它的当家人得到了升华,就像鸟蛋变成了鸟。这几年孙成志也没断了往大赵庄去,每次去了武耕新总是笑脸相迎,好吃好喝,有求必应,他显然是受了武耕新的迷惑。武耕新何苦要得罪他呢?大赵庄还在乎那点东西吗?他万没想到今天却被这个大队书记给耍了。他不再按武耕新的要求打电话叫人,对武耕新说:“你有多少话就说吧,别这么一个个叫了!”“要使劲拍打拍打,谁的身上也会掉尘土!”武耕新这话是说给李峰听的,那意思是说惹急我,你们谁也跑不了。其实他肚里的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泄走了不少,现在反而不着急了。说,“你不如问我,县委大院里谁没有去大赵庄吃过饭,也许还好说点。”他的力量就是事实,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人能比他掌握着更多的事实。李峰感到自己再不出头,孙成志就可能收不了场。他说:“推得这么干净,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我是下级,你们是上级,上级的责任比下级大。”“这是不正之风,你承认不承认?”“老天爷很少刮正南风、正北风、正东风、正西风,不是东南风、东北风,就是西南风、西北风,都是不正之风。你县委刮西北风,大赵庄能刮东南风吗?”李峰都差点被他说笑了。他妈的,这个土包子就是问不倒。他很难对付,思想敏捷,反应极快,话里带骨头。李峰换了口气,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亲热劲:“耕新哪,你请客送礼的那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我自己花钱买的,去年我用在吃饭送礼上的钱是一千四百七十元,都有账可查。朋友间交往不犯法吧?”“你一年挣多少钱?”“每天包括睡觉在内一小时挣一块多钱。”“你自己说这合理吗?我参加革命快四十年,每天还挣不了五块钱!”“农民一天挣二十五块也是一种革命。你拿的是人民的工资,我们的钱是自己挣的。参加革命年头长就应该比农民工资高?党章上有这一条吗?”武耕新刚才看见李峰态度和缓,心里很高兴,以为能交交心,解除隔阂,自己也不白跑这一趟。可是李峰早有自己的成见,有自己的思路,根本听不进他的话,甚至不想听,只想吓唬他。那种装腔作势的客套和虚伪的自尊心,严重妨碍他们做倾心的交谈。于是武耕新话里的刺儿也就越来越多。
“听说你还给自己盖了个金銮殿?”“你那样叫也行,金麥殿也是人住的。”“你这个共产党员不是在搞特殊化吗?”“特殊?搞现代化就是搞特殊,改革也是搞特殊。特殊到一般,一般到特殊,特殊再到一般,一般再到特殊,这就叫不断提髙,不断前进。”“行了,其他问题先不说,你身为一个基层干部,别太狂妄,太骄傲了!”“毛主席说骄傲使人落后,我大赵庄四年翻了五番,这怎么叫骄傲?如果这就是骄傲,我认为骄傲得还不够,再骄傲十年,你们就气死了!”武耕新一看没好了,索性说个痛快吧,“过去老东乡的农民逃荒要饭,见人就喊大爷大奶奶,那就叫谦虚吗?”孙成志意识到必须为一把手解围,他站起来恶狠狠地说,“武耕新,我明确地告诉你,大赵庄有问题,你的问题更严重,不要再胡搅蛮缠了!”“孙书记,我是现在就进监狱?还是等你到大赵庄去抓我?”“你回去等着吧,县委要派清查组!”武耕新起身往外走,李峰又叫住了他:“耕新同志,你不要以为大赵庄就是铁板一块。你们庄上也有人给我们写来了揭发信。”武耕新脑子一炸,这一打击是他要命也没想到的。自己内部怎么会出叛徒?他是谁?是真的,还是唬我?多亏在这紧急关头他的思想仍然有闪光,回转身一字一板地说:
“李书记,铁板碎了还是铁,金子砸碎了还卖金子的价!”在通向大赵庄的公路上,跑着一个车队,打头的是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其次是外型华丽的面包车,风驰电掣。这是大赵庄农工商联合公司刚买来的新车,平稳而轻快,神气活现。后面是两辆大卡车,上面装的全是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电扇等家用电器。坐在最后一辆车上压队的是李汉忠,在他旁边把着方向盘的是公司运输队的司机武明伟。小伙子蓄着长发,戴着宽大的墨镜,一派十足城里时髦少年的打扮。一边熟练地驾驶着汽车,一边跟李汉忠说着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