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长发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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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长发男儿开场锣鼓(1)

我本河北人.自小酷爱河北梆了和大戏(京剧)。后来多次看裴艳玲的戏。像其他戏迷_样,由对秦英、周瑜、沉香、哪吒、林冲、钟馗这些人物的喜爱,引起对演员本人的好奇心。戏迷们凑在起,就像邮局门前聚集着的集邮爱好者一样.互通有无,交换情报。以谈戏论人为快事,过过戏瘾。久而久之,我竞自以为知道了不少关于裴艳玲台上台下、幕前幕后的情况,于是就产生了这篇小说。

《天津文学》的编辑要发表这篇小说,我忽然感到紧张有必要在此郑重声明:此小说纯系一个戏迷眼里的裴艳玲,一个戏迷看戏时的联想;除裴艳玲及其直系亲属是实有其人之外,其余人和事多是我的杜撰。恳请读者诸公不要自动对号,徒惹烦恼。

戏迷者,都是一些着迷的人,各自都有最崇拜的偶像。为了证明自己喜爱的演员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不惜跟亲密的朋友吵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演员大都不知道、也不屑知道戏迷中的矛盾和派系形成的由来,有人如醉如狂地喜欢马派,有人就非喜欢麒派不可……文中倘有疏漏和偏颇,请聪明而叉公允的读者以及专家们谅解。

谁见过林冲,没有。那么,她——就是林冲。头戴黑色软罗帽.身穿绣着白襟的黑色箭衣,腰系白色英雄带,左胯悬一把龙泉宝剑,顾盼雄飞,英气逼人,活脱脱一个被逼无奈、夜奔梁山的豹子头林冲!她离大幕还有三尺,一声长啸:“啊哈!”剧场里爆起一片彩声,掌声欢动。这叫“碰头好”,太难得了。

如同给演员打了一针兴奋剂,等于告诉她:台下都是你的知音,你的崇拜者。

她抖擞精神,做一连串漂亮的高难度动作,冲上了舞台,且做且唱:

敷尽更筹,听残银漏,遮泰寇,哎呀,好叫俺有国难投那搭儿相求救?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镇浔阳路。

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

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

“男怕《夜奔》”,果然不假。何况她还是个坤伶!四十多分钟的戏,就光杆一个人,上得台来可就不能下去了。没有帮衬,设有遮掩,没有一刻消停。唱、念、做连在一块儿,一句接一句,一式连一式,没有一点偷手,全靠真功夫。一个人满台翻飞,情满剧场,把一出冷戏唱得火暴暴的,观众掌声不绝,夹杂着一阵阵叫好声。嗓子不行演不了此戏,武功不硬也得砸锅,更难的是还要以情感人,演活人物。演英雄的成功不算太难,演好失败的英雄——“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就难了;演出英雄的豪气和勇武似不太难,演好英雄的悲壮忧愤就更难了;演出英雄的胆大包天、视死如归,似不太难,演好英雄的恐惧、软弱,吓得“魄散魂销”,“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就格外难了!她精湛的武功已达到举重若轻、出神人化的境界,却偏偏不炫弄技巧,不为博取掌声而刻意造作,全身心地沉人到林冲的躯体里,唱念做打全是林冲,只是林冲。甚至用一系列矫捷精确的武功技巧配以高亢壮美的唱腔,把林冲夜奔的环境和气氛也渲染得逼真而浓烈,使观众如身临其境。荒郊野道,良夜迢迢,忽而明星下照,忽而云迷雾嶂,虎啸声声震山林,风吹落叶疏刺刺……林冲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折网腾蛟”。

戏已演完,大幕却拉不上。她谢幕三次,观众仍在鼓掌,而且比先前更为热烈。

人家知道,她就是电影《宝莲灯》中劈山救母的沉香,她就是电影《哪吒》中大闹东海的哪吒,她就是剐轰动北京城的河北梆子《钟馗》里那个打遍阴间阳世各种鬼魅的钟馗……她只好脱掉软罗帽,露出了女儿长发。大幕这才在观众的一片赞叹声中,徐徐关上。

她——就是裴艳玲。

这是一九八五年秋天,裴艳玲在全国戏曲大奖赛上演出昆曲《林冲夜奔》的情况。她为此获得了表演特等奖。

在公认戏剧不景气的形势下,在一片令人泄气的议论和重重忧虑之中,裴艳玲率领着河北省河北梆子剧团再次轰动首都。国家领导人请她进中南海演出,她这是第几次走进这个国家的心脏重地了,她每一次走进中南海的面目都不一样,这次是以钟馗、林冲、杨八郎的身份进去的。前事,以后再说。

据说…王蒙一连看了三场。吴祖光说她是“超国际水平”。

冯牧说她是“才华出众的艺术家……”至于我呢?好不容易花一元六角钱等到了一张退票,还是北京人民剧场的最后一排,原票价只有八角钱。

我一边看戏,一边想:梅兰芳所以成为世界名人,就因为他塑造了一系列妙不可言的妇女形象。比女人更像女人。

裴艳玲则正相反,她是以塑造男人形象闻名于世的。

这可不像观众感觉的那么“好玩儿”,更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

我还想起了号称法国谍王的戴戎爵士,时男时女,为法国立下殊勋,却几遭暗杀。最后,许多名士为他的真实性别在报纸上公开打赌……人们很容易把裴艳玲说成是天才。然而,她曾经是一个灰姑娘。

一九四七年,她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仪式是再简单、再普通不过了,没有一个细节是值得回味和纪念的,以至于连自己的父母也记不清她是怎么一下子变成了裴家人。无法跟哪吒和沉香那神圣不凡的、轰轰烈烈的出生相比!那一年,河北肃宁县的傅家佐村,没有闹灾荒,也算不上是风调雨顺,没有人挨饿,可也吃不太饱;总之是一件新鲜事也没发生,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

一个新牛命的诞牛,比爱情的萌发更加动人。对裴艳玲来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无比新鲜的,她懵懂乍开,记住的第一件事就是父母离婚。爸爸说妈妈不地道,妈妈说爸爸乱搞。她听不懂,但知道不是好事。她将要生活的这个世界太复杂,太混乱了,大人们的事尤其难以理解。父母能凑到一块儿并不是由于爱情,裴家在村里算得上是小康之家,主要靠爷爷做生意。爸爸排行第三,主要兴趣是打架惹祸。只读了二年书就一个人跑到天津,住在一个同乡人的家罩,白天帮人家干活,人家家里无活可干就到码头上打零工,晚上唱戏,实际是边学边唱。挣了钱自己花,从不管家。

傅家佐村的人从艺的特别多,至今全国各地的剧团里,差不多都有傅家佐的人。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楚这是从上边哪一辈儿传下来的。村上杂姓,没有统一的祖坟;村上树木不多,只在村东有一片成林的枣树,至于村里那些稀稀拉拉的杨树和榆树,虽然不算矮,但不能成片,更没有可以引鸾招凤的参天古树;村上没有金塔、古楼、狮子桥等出名的建筑;风水从哪儿来的呢?其实。唱戏的人多并小说明村子富裕。倒是正相反,如果家家钱多粮广,很可能会呆在家里听戏,而不出去唱戏。反正裴园自小耳濡目染,跑出去以后先是跑龙套,然后跟这个学一出,从那儿偷点艺,渐渐还真的唱出丁一点名堂,成了个角色。老爹出了四石棒子替他买了个媳妇,这就是裴艳玲的母亲。尽管娘家很穷,本人却识文断字,解放以后当了小学教员。

裴艳玲做为“带犊儿”,随娘嫁到另一个陌生而又极穷困的家里。她稚嫩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迷惑,活着是多么不容易。

后爹成天黑虎着脸,因受穷而激起的懊恼和各种无名的火气,全往她头上撒。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她长得实在也不算很漂亮。即使长得很可爱也没有用。有后爹就不愁没有后娘,吃饭的时候她不能上炕,站在地上侍候别人,脑袋还没有炕桌高,别人吃一碗,她给盛一碗。轮到她吃的时候不管饱,拿上一块黑高粱面的饼子,背上驮着同母异父的弟弟,边哄孩子,边匆匆忙忙的把饼子吞进去。

那滋味真香,因为她从未吃饱过。有一天,那个趴在她背上的高贵弟弟,不停地哭闹,她老跌跤,没有力气,实在饿得受不住啦,就回家偷吃了一块饼子。小孩子的智慧毕竟是有限的,怎么能瞒得住大人呢?亲娘骂,嫌她不争气,不给自己争脸。后爹打,印在她小脸上那血红的巴掌印,告诉她人穷极了是会发疯的;人间是不平等的,她生来低贱,就该挨饿,挨打,受累,受气!裴艳玲精彩的一生就这样不精彩地开始了。她后来的个性像一个谜?恐怕跟她这不精彩的人牛开头大有关系。

姑姑来了,傅家佐村要开庙会,接艳玲回去住几天。妈妈狠狠心,答应放她三天假。

一回到自己家里,伯伯疼,姑姑爱,她感到换了人间。爸爸又跟一个女演员结婚了,两口子在庙会上挑班唱戏,一天能够挣一匹白布二斗麦子。家里生活很好,小艳玲像回到了天堂,姑姑替她换上了新衣服。三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她当然不愿再回到后爹家里去。第四天一早,妈妈找来了。姑姑理直气壮:“你来得正好,小玲子懂事了,不愿跟着你。俺哥告到乡上去了,小玲子到底归谁要重新断。”爸爸和妈妈又见面了,双方都免不了骂骂咧咧。爸爸背着裴艳玲走在前面,妈妈跟在后边,二番去过堂。

乡干部潘仁,年轻老成,真是个认真负责的大好人。他把裴艳玲领到一个很亮堂的小屋里,拿出糖人、花生、画片送给她,一边跟她过家家儿,一边套她的话,知道了她在后爹家受的罪。还问她见过没见过爸爸新娶的这个后妈,后妈待她怎么样……潘仁不能不考虑周全,一头是亲娘后爹,一头是亲爹后娘,到底哪头冷、哪头热呢?既然有后爹不愁没有后娘,那么跟着继母,亲爹会不会变成后爹呢?

乡干部再三叮嘱裴艳玲:“小玲子,等一会儿你可别害怕,愿意跟着谁全凭你一句话,潘叔叔就是戏台上的青天大老爷,一定给咱小玲子做主!”潘仁领着她回到父母身边,乡干部立刻换了副脸色,把心里正在打小鼓的父母好一顿数落:“你们不好好过日子,孩子跟着受洋罪……”裴艳玲却觉得青天大老爷是在替她出气,只是说妈妈不好,爸爸待她不错,当然用不着听这样的数落。奇怪的是父母都表现得很老实,低头耷拉服,对乡干部毕恭毕敬。“……你们不配,也没有权力争孩子,跟着谁要让孩子自己挑。”潘仁见把父母的威风打下去了,把女儿的胆子壮大了,就毫不含糊地说出了最关键的话,“小玲子,自己说,愿意跟着你爹,还是愿意跟着你娘?”“跟着俺爸爸。”裴艳玲话刚出口,她父亲抱起她就跑,冲出乡政府,在乡政府所在地的镇子上七弯八拐,甩掉了在后面哭着喊着的妈妈,藏到一个朋友家里。他早就计算好了。

妈妈没有想到不足四岁的女儿会如此绝情,她从没有做好会失去女儿的打算,一直追到傅家佐村。在裴家门口哭闹了两天,哪里还有小玲子的影子!她爹一准是把她带到天津去了……她万没想到前夫会有这一手,连让她见女儿最后一面、跟女儿说几句话都不行!她直哭得昏天黑地,裴家人听了都心酸,谁也不相信,对女儿如此割舍不F的人会虐待自己的亲骨肉。也许正因为她感到以前对不起自己的女儿,眼下才哭得这般伤心。她并不是成心非要苛待自己的亲骨肉不可,只因夫家太穷,说不上媳妇,才肯要她这个活人妻,而且带着个孩子。她心强好胜,不愿让人说闲话,已经离过一次婚,够丢人的了,可不能再有第二次。只好看丈夫的眼色行事,一味迁就,因此对自己的女儿就难免太过分了,才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不管怎么说,小玲子是守着自己的亲娘,吃苦也是甜的。如今跟她爹走了,后娘也是个戏子,今后还会少受罪吗?她哭自己苦命的女儿……“跟俺爸爸”——裴艳玲这一句话决定了自己一生的道路。

继母烧了一大锅热水,趁晌午太阳正足,关死门替艳玲洗头、洗澡。然后给她换上从天津带来的洋装,湛蓝的料子,雪白的大翻领,肩膀挺直,胸前两排金光闪闪的铜纽扣;蓝裤腿上也镶着笔直的白条条,再配上红色的小皮鞋,活像一个威武的小骑士。继母是那么有耐性,说话慢声细语,艳玲闻到了从继母身上、头发里散发出来的清香的气味。继母的眼睛是那么大,转动得又灵活又好看,脸上又白又细,像葱根儿一样嫩,她从未见过这么俊美的人物,就跟画儿上的王母娘娘一样好看。也许因为继母长得太出众,对她照顾得过分热心和周到了,裴艳玲反而感到生疏,不习惯。她的第一个印象是——继母不是妈妈。

爸爸和继母带她去看戏,走在大街上,无论大人小孩,都要扭过头来看她一阵。她这身神气的新衣服在全肃宁县也找不出第二套,谁见了都夸她长得俊,丑小鸭一下子变成了白天鹅。裴艳玲那孩子的自尊心第一次得到了满足,她挺着胸脯,扬着小脑袋,得意洋洋地走在爸爸和继母中间。

庙会上的算命先生自然不会放过这喜形于色的一家人,拦住他们,先声明不要钱,自给这位小妹妹相一面:“相人先相心,相心莫妙于观眸子,目细而长者,秉性必柔……”据说这位家乡的相面先生,以后知道裴艳玲成了著名的文武老生,找到她要退还当年相面收的钱,还要当着她的面一头撞死。裴艳玲宽慰他说:“您算得很准,我至今还记着您的话,目细而长者,秉性必柔。不要看我成天演男人,就以为我的秉性也剐烈粗粝,任何成功都有假相……”她又给了那老先生一笔钱。

一几八三年元旦,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大院子里显得冷寂、空荡。大家都回家过年了?只剩下一种辞旧迎新的气氛。

摄影棚里却是一片火热,《哪吒》摄制组的全班人马正为抢救个新生命大伤脑筋。太乙真人命童子采来七片荷叶,说声魂兮归来,已把血肉之躯送还给父母的哪吒,便从美丽的荷叶中复生。仍旧头挽发髻胸系红肚兜,从荷苞中一溜旋子打出来,在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圆圈里打一百个旋子。镜头摇动,重叠,在飞快的旋子中,荷叶脱落,哪吒由小变大……扮演小哪吒的是裴艳玲九岁的女儿裴小玲,妈妈要求地打前五十个旋子,然后由裴艳玲接上去。母女同演一个角色,由小到大要连接得严丝合缝。小玲打五十个旋子不成问题,但第五十个跟第一个质量相差很大,到后面就累了,速度减慢,腰腿不合规格。别的人都说差不多了,一个九岁的小孩子能达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裴小玲还在河北戏校上学,过完年要去美国、加拿大等国家演出,趁放假的空儿被拉来给妈妈当替身,还要求她怎么样?

裴艳玲不满意,她知道女儿还可以做得更好。她领着女儿走出摄影棚,到北太平庄逛商店,遛自由市场,给女儿买一堆年货,让女儿忘掉演戏,忘掉哪吒。她想起了家乡的那次庙会,跟女儿讲起了自己的童年,讲起了她的三个母亲。女儿不小了,什么都用不着瞒她,对生活感受太浅的人不会演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