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赵庄没乱,淸查组倒乱了!首先是没地方住,大赵庄有个颇为讲究的招待所,既然不承认大赵庄的路线,怎么能享受它的成果呢?住在髙级招待所里,还清査个什么劲呀!想住在农民家里,可是没人要他们。而且大赵庄没有住上“金銮殿”的就还剩下三、五户了!武耕田连哄带求还有点吓唬,总算把清查组的七个人给安排下了。没想到房东“冷得发热”,本来天气早就放暖了,还拼命烧炕,把炕烧得像爆锅,人躺上去如同煎鱼。清査组的同志只好拿个板発在当院里坐了三宿。再有就是吃不上饭,不是没有饭,他们自己起伙,想吃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没有工夫吃饭,大赵庄的群众采取了车轮战法,仨一拨儿,俩一伙!这个走,那个来,从早晨一扒眼皮到夜里一两点钟,不断线!有人想得很简单:“大赵庄刚有口饱饭吃,你们就来砸俺的饭碗,你们还想吃饭?咱都甭吃!”清查组的人不敢上街,一出门就被围住,实际就是围攻,说什么话的都有,骂什么街的都有。就差往脸上吐唾沫,往头上砍臭鸡蛋了!组员们都感到亏本了,尽管领导答应给双份的补贴,每周还可以回家三次,但在这儿得把做人的自尊心藏在鞋坑儿里,县里正号干部反而比农民低了一大格。组长徐克荣心里十分恼火,却像哑巴叫狗玩了——有苦说不出来。李峰派他来是经过反复掂量的,如果这一仗干得好,就有可能被提升为副书记。要知道文化大革命中他还是个普通社员,头天人党,第二天就当支部书记,七〇年“斗批改”时才作为“贫下中农宣传队”的成员进驻到县委机关,为人很阴,说话很少,以后就留在农村工作部。在“李熊之战”时,他从熊丙岚的后院点火,为李峰提供情报,取得县委一把手的好感。现在是农村工作部部长,而且他是县委中层干部中唯一没有在大赵庄拿过东西的人,真正是两袖清风。他曾参加过对武耕新的“三堂会审”,虽一言未发,却对大赵庄进行了火力侦察。为了麻痹武耕新,不让他有准备,“三堂会审”之后有意拖了一个多月,让他懈怠了,以为县委不会再派清查组来了。徐克荣就在这时候,事先一声招呼不打,突然下到了大赵庄。但仍然惹起了群众自发的愤怒。他已给县委打了电话,请求孙成志来一下,帮助打开局面。
现在的农民怎么回事?解放前给八路军送小米鸡蛋,自不必说。解放后对土改工作队、三反五反打虎队、四清工作队、各种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也都是远接高迎吗?以前有个脑袋就能指挥农民,如今的农民脑袋却是这样难剃。仅仅因为口袋里有钱腰杆就硬呢?还是农村人的质量发生了变化,中国社会正由农村开始向新的质量跃进?
别绕那么多弯子,说实在的,忠厚善良的老东乡农民,对那些为他们的好日子做出牺牲的人,总是怀着深沉的敬意和爱戴。这些年,大赵庄享福的是四千口人,现在倒霉的就是武耕新一个,难道人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也正是群众的这种情绪,使武耕新摸到了农民的根。退一万步讲,有一天他真的蹲了大牢,他的儿子、孙子在大赵庄也会被人高看一眼,就是抬大筐,人家也会让他们一个肩膀。他做人的品格已经在一个接一个的曲折中沉凝下来,变得更强硬了。既然人家已经下了绝情辣手,自己也不能含糊。发昏挡不了死,跪着死不如站着死。清查组进庄的当天,他开始受礼,他的大客厅里堆满了群众送来的各种食品。门前车水马龙,亲戚朋友都来看他,整个老东乡都传说武耕新喝敌敌畏了,也有人活龙活现地说他是卧轨死的。他的小女儿从县师范学校给家里打电话,一听到爸爸的声音就放声大哭起来……白天,武耕新一分钟也不在家里呆着,满庄飞,看上去不着急不上火,但他的平静中包藏着令人可怕的刚强劲!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内心深处忍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他对自己有底,可是对李峰,对清査组,对历次运动中整人的这套办法,一点底也没有。以前那些挨整的、甚至被整死的,都有罪吗?上边喊着不再搞运动了,整人非得搞运动不可吗?何况还有不叫运动的真运动!无论他是一条多么刚强的汉子,历史这个颠三倒四的老浑蛋已经消磨了他的意志,生活给他身上一次又一次造成的创伤还在化脓,现在不用拿刀子捅他,只要用手指戳他一下也会出血。真是“十誉不足,一毁有余”。他完全是靠理智、靠精神在支撑着自己。还有那个写诬告信的败类,像个特务一样埋伏在大赵庄,和县委保持单线联系。武耕新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但他跟任何人都没有提过这件事,怕群众知道了会把他打死。不治治他吧,又出不来心中这口恶气!天快黑了,徐克荣还没等到孙成志,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去找武耕新。他在武家门楼外面转了三圈儿,实在不想进这个门。他不愿意让武耕新知道他的难处,看他的笑话。但又没办法,这儿是武耕新的地盘儿……他抬腿刚要进门,从门后突然跳出一条大黄狗朝他扑来,他慌忙又逃出来。后面有人哈哈大笑:“大黄,你咬坏了清查组长,是你去蹲监狱,还是叫你的主人去替死!”徐克荣心想,再不快点进去就要在这儿被围住出洋相了。他壮着胆子闯进去,大黄狗没有再理他。武耕新的客厅里髙朋满座,大家停住说笑,都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盯着他。他只好用随随便便的亲热态度来掩盖自己的窘态:“耕新同志,我三天没吃顿好饭了,今天是赶着饭口来的。”武耕新坐着没动:“好酒好菜我都有,但不能给你吃,因为你是红的,我是黑的。”徐克荣干笑笑:“你说哪儿去了,心里没病,半夜不怕鬼叫门。”武耕新:“你老叫门影响我睡觉,长了就会得失眠症。”李汉忠打开一瓶橘子罐头递给武耕新,“吃点水果败败火,犯不着生气!”武明伟走近徐克荣说:“大组长,我们庄上有这样一句顺口溜^干的干,看的看,看的给干的提意见,提了意见还不箅,千方百计搞诬陷。你说改革家为什么都没有好下场?”武耕新喝住儿子:“谁说改革家都没有好下场?那都是窝囊废!马恩列斯毛都是改革家,我看下场也不错。”他转身问徐克荣,“你有什么事?”徐克荣:“找我们的人太多,使我们睡不了觉,吃不上饭。”武耕新开心地笑了:“哪有怕群众的共产党?如果群众都不找你们,你向谁去搞调查?”这才叫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徐克荣只好耐着性子求他帮忙,“我们根本无法开展工作,支部是不是协助一下。”“好吧,”武耕新坐到写字台前,拔出尼龙毛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把这纸条貼到你房东的门上,再不会有那么多人去找你们了。”徐克荣接过纸条一看,是两句诗^本固神安快去千正事,光明正大任他查个够!武耕新别看横七竖八,棍子榔头,这家伙的毛笔字写得还挺带劲,词儿也来得真快。但徐克荣心里却被刺得很难受,这算什么玩意?清查组倒求着被清査对象賜一纸护身符。嘴上却说,“这张纸管事吗?”武耕新显得有点不耐烦了:“保证管事,不管事我把脑袋输给你!”林元秀整整哭了一夜,武耕新怎么解劝也不听。武耕新索性不说话了,自己没有想好对策,光是空口说白话顶个屁用?这才真是后院起火,内外夹攻。想起来这是何苦哟,要是不当这个支书,自己领着三男二女,每年赚个七、八万元跟闹着玩似的。而且当劳模挂奖状,什么麻烦也没有。人真的变成了两条腿的动物,好像支配他们的不是良心、感情和相互的信任,而是怀疑、忧虑和罪孽!天快亮的时候,武耕新有了主意。他到外面拿来一把菜刀,咣当一声扔在桌子上,弯腰抓住妻子的两只膀子,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林元秀看见丈夫眼睛里的凶光,吓得浑身打颤:“你,你要干什么,真想杀了我去娶那个小娘们儿?”武耕新嘴角咧出一丝苦笑:“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就是杀了自己也不会动你一根毫毛!我本不想死,特别是不想现在死,一死就什么也说不淸楚,黑锅全得我背,你们娘几个也好受不了。可眼下没有办法,家里外边一块逼我,这种日子我实在是活腻了。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别人说我跟何守静的那些脏话,你信还是不信?你要不信就打起精神,咱们还是好夫妻。越是这时候越要恩恩爱爱、高高兴兴,让他们瞧瞧。你要信那话,这儿有刀,你把我砍了。你下不去手就走开,我自己抹脖子。别的我不怕,就是要在你面前洗个清白,叫你后悔下半辈子!你说吧。”林元秀知道自己的男人,你要真逼急他,什么事都敢做得出。她的心早就慌了,话也软了:“我不信又有什么用?人家私下里乱串串,叫我还有什么脸见人!”“你那个心眼不是口袋,不能人家给你装什么就要什么。”“话是这么说,咱俩要倒个个儿,你怎么办?”“我决不像你那么傻!”武耕新的口气变得沉重、和缓,充满感情,“任何运动整人都是三斧子,头一斧子砍你政治问题,砍不死还有第二斧子——经济问题。这两斧子我都搪过去了,他们现在砍第三斧子——生活作风、男女关系。在农村这一斧子最容易把人砍死。清查组我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歪,凭猜疑和几句谣言上不了法庭,定不了罪。我怕的是给群众心里堵上一团疑云,怕的是你跟小何受不了。小何是个好人,为大赵庄出了不少力,不要冤枉人家。”“都这步田地了,你还为那个臭娘们儿说话!”男人永远打不开女人心里的那把锁,不知道她们心里装着多少奇奇怪怪的念头。她不仇恨散布谣言的人,反而把全部怒气都撒在丈夫和何守静身上。武耕新只好耐着性子,低三下四地解释:“如果我从此不再搭理何守静,人家就会说是做賊心虚。如果为了赌气,你越呛火,我越去跟她好,这办不到。一个男人,没有事业,倒也罢了,在中国既想干大事,就决不能在男女私情上出问题,太不值得了!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点精神儿全用来对付这帮王八蛋还不够用,怎么能干那种事……”林元秀渐渐平静下来,她哭的是自己命不好,一辈子就没有好受的时候。武耕新见老婆静下心来就有了勇气。把一双瘦长有劲的大手按在妻子的肩膀上,诚恳地说,“如果你还是那个教我认字的小秀妹妹,如果你还是那个吃苦操劳,深明事理的小伟娘,如果你还是跟我患难与共、那个武家门里的贤妻良母,就帮我度过这一关。”林元秀十分懂得自己男人的心,她心里认可了男人的话,可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了。
何守静在新村的“金銮殿”还没盖好,仍旧住在旧房子里,没有院墙,和淸查组住的房子紧挨着。由于她丈夫在公社当干部,以前是村上的富户,现在反而成了较穷的户。不到十一点钟她就回到家里,使出-个能干的女人的全部本领,做了四个热菜:鸡、鸭、鱼、肉。这叫老东乡的“全席”。中间一个大冷盘,是何守静在娘家学会的拿手菜,名叫“青龙卧雪”。两条顶花带刺,青翠欲滴的黄瓜,切碎摆好,再佐以粉皮和其他配莱,宛如两条青龙盘卧于皑皑白雪之中,昂首翘尾,煞是吊人胃口。饭桌摆在屋门外,春天的太阳暖融融的,还有一丝轻风,把饭菜的香味吹得满街巷子飘溢。鸡汤也熬好了,大米干饭也烟好了,一切准备停当,何守静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她感到害怕,又觉得兴奋,跳进一种险境,闯进一个陌生的新天地总是叫人激动不安的。何况她还是这样一个年轻缺少经验的女人。武耕新来了,从老远就抽鼻子:“嗬,好香,我今儿个算来着了。”不知为什么,武耕新一来何守静倒觉得心里踏实了,好像有了靠山。也成心大声说:“今儿个就是要好好犒劳犒劳你。”其实,两个人笑得都不自然,脸上的肌肉僵硬。
“喝点酒吗?”“不喝,我下午还有好多事哪。”“已经烫好了,少喝点。”“好,只喝两盅。”何守静给他斟酒,为他夹菜。他好像一个星期没吃饭了,狼吞虎咽,吃相粗野,还不断地啧啧称赞酒香菜好。何守静虽然也端着饭碗,那不过是装样子,嚼半天才强咽下一口。一双清晰妩媚的眼睛不停地望着武耕新。
“耕新,你今天这一手太绝了。你是条真正的男子汉!”“小何,对不起你,你好心好意为庄上办事,是我连累了你!”“别说这话,是我牵连了你。今儿个你这样大张旗鼓来吃我的饭,把什么都补过来了,我感激你!”她回到屋里为自己也拿来个酒盅,斟满酒一口喝了下去。夹了块黄瓜放进嘴里,又给自己斟上酒,“耕新,碰杯,今儿个我要跟你连干三杯,”她一扬脖又把盅里的酒喝光了。
武耕新看看她,“你怎么了?”她那俏丽的容长脸凝朱绽翠,眼睛里闪烁着烈火般的热情和怨艾。武耕新心慌意乱,眼睛赶紧躲开了她那钩子似的目光。
“那些谣言要是真的就好了。武大嫂真有福气,找了你这么个男人,我要是跟她倒个,和你一块蹲监狱也乐意!”“别胡说八道,我的岁数跟你爸爸差不多。”“你跟我爷爷差不多也没关系。我要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你的岁数。”“我这个人有什么好?长得像个丑八怪,谁跟着我一辈子不得安生。你的男人有多好,人老实,长得又俊,也年轻,你还不知足’”“不错,他是个好人,对我也好,也许他太好了,反而不像个男子汉。”“你喝醉了?”“我要醉了就好啦,躺到你怀里,看你怎么办?你是个真男人,敢在我这儿吃饭,为什么不敢亲我一下?让他们都看看,气死他们!”她说着又端起了酒盅。
“你要再喝,我立刻就走!”武耕新的声音很低,听了却让人毛骨悚然。何守静的酒盅停在圆润的唇边,他命令道:“把酒盅都撤走,吃饭。”何守静听话地拿走酒盅,给他盛上干饭。
“原来你也是个胆小鬼。”“你说的那种真正的男子汉在中国还没出生哪!记住,眼下大赵庄有一半人在看着我们俩吃饭,这是地球,不是月球。我们是在打仗,不是谈情说爱。”“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何守静目光黯淡,神情凄侧。
武耕新心中不忍,他又不是瞎子,对这样一个柔媚痴情的女子怎会不动情,不生怜悯之心?但大赵庄的事业、他的一家和何守静的一家,岂能当儿戏!在男女私情上出问题最不值得。他完全恢复了正常,口气冷静得可怕:“你男人回来要是跟你闹事,叫他去找我。我要动过你一指头,宁愿挨他一刀!”“你用不着逞这种英雄,我的家里什么事也不会出,他听我的。”她用一种挖苦的口吻说,但神态让人可怜,“嫂子待你好吗?”“很好,她跟你一样也是好人,我们是患难夫妻,几十年来只有我对不起她的地方,她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她的心像被铲子挖了一下:“这就好。你今后可能瞧不起我了“不,守静,以前我只是喜欢你的大胆、泼辣和漂亮。从今天起我才开始敬重你,佩服你。你比我强,比我好!原谅我,我已经把自己卖给了政治,而且快成糟老头子了,理应比你想得多,不能毁了像你这样一个好女人!今儿个在你面前,我突然感到自己原来是这样虚伪、胆小、软弱……”武耕新动了真情,赤裸裸露出了作人的尾巴。他把最后一口汤倒进嘴里,站起身,“谢谢你,守静。”何守静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望着武耕新走去的背影,任凭眼泪无声地倾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