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长发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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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燕赵悲歌(19)

天下事不了似了不了了之世外人法无定法无法即法这副出家人写的对联何尝不适用于“世间人”。县委清查组在大赵庄呆了一年多,先是七个人,后来变成五个、三个,最后几个月只剩下一个,而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一不再露面,淸査组就算撤了。没打招呼,没有说法,没有结论,随谣言而来,随谣言而去,这算什么事呢?

不过这一年多,清查组可真帮了大赵庄的大忙。没有参观的,没有采访的,四千口人,人人肚里闷着一腔烟,低着脑袋玩命干,八二年总收人乂翻了一倍。到了八三年秋天,合该他们露脸。老东乡闹虫灾,可苦了单干户,张家一块地种的玉米,李家一块地种的棉花,王家一块地种的高粱。庄稼不一样,虫子也不一样,国家派飞机撒药都没办法。治棉铃的药,对玉米的钻心虫不仅不起作用,反而影响玉米、髙粱的生长。自己撒药吧,心又不齐,张家撒了李家不撒,虫子吃完李家的庄稼绝不会看着张家的庄稼挨饿。最后的结果是都不撒,豁出这一年的收成不要了,去想别的外快,“堤内损失堤外补”。大赵庄可就不一样了,四千八百亩稻田连成一片,自己买了架小飞机,从运输队里挑了两个身髙体壮,有力气有文化的汽车司机当了飞行员,从北京航空学院请来两个教员,头一个星期就能上天,一个月下来就能放单飞。虫子被治住了,稻子一点没减产。“蜜蜂”牌的小飞机,真像蜜蜂一样在老东乡上空飞来飞去,这也算是一件新鲜事。谁能想到这件新鲜事倒给了县委书记李峰一个台阶,他到大赵庄来了。而且大大方方,谈笑自若,一副亲近而又随和的样子,好像从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这一手连武耕新也服气了,这才叫领导哪!有时人玩权,有时权玩人,根据需要可以采取各种纯粹虚伪的态度。在他的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了这个时代的本质。

“耕新,干得不错。带我去看看你的小飞机,到各处转转。”连武耕新都觉着有点不大自然:“你是想坐着飞机看,还是坐着汽车看,还是走着看?”“溜达溜达。”李峰怕坐飞机不安全,坐汽车又让武耕新太摆谱儿,就选择了步行。他用极关切的口吻说,“耕新,你的气色怎这么难看?”“白天干活,晚匕生气,气色能好得了吗!”“耕新,过去的事咱们就前勾后抹,完了,谁也不许再提啦。”“不完我有什么办法。”“认识上有分歧,这是很自然的嘛。”他说话就像搔痒痒一样轻松。

“到底是认识问题,还是存心不良,反正谁也不能钻到谁肚里去看。”李峰亲切地拍着武耕新的肩膀。他现在不愿意跟大赵庄把关系搞坏,用硬的一套没有治住武耕新,他就试着想用另一种办法。在武耕新的带领下他视察大赵庄的各项建设,心里不能不佩服武耕新精明过人,胆识过人。

看完工厂,李峰倒很真诚地说:“耕新,说心里话,我至今对你这样大办工业总感到不对劲儿。”武耕新觉得今天也许可以向李峰掏心窝子解释一下自己的想法,他大概能听进去了。说:“李书记,不搞工业,哪来的工业文明?发展大农业处处用钱,光刨土坷垃哪来的钱?大伙喜欢现代化,为什么不喜欢工业?我们不能像过去那样等着城市喂一口,吃一口,等着他们把用旧的破机床、破洗衣机甩给农民!农民要跟城市一样,甚至要先用好的。”“你们这么多地,只有五十个人种,是不是太少了?”“美国的农业人口占百分之二,我这里占百分之十二,我还嫌多呢,明年还想从农场抽人。”“你还挖农业的墙根儿?”“别忘了大赵庄不是包产到户,是农工商联合公司。连资本主义都知道光搞单干不行,还成立欧洲共同市场、北约等等,苏联搞社会主义大家庭、华约。我们为什么非得一盘散沙干革命?”他居然引经据典,从东半球说到西半球。腹有经纶气自雄,从一个农民嘴里说出这番议论,使身为县委书记的李峰也无法答对。李峰很淸楚,讲这方面的事情,自己说不过武耕新,生活造就了他的雄辩之才,挫折反而使他成了一个哲人。他的谈吐能征服人,常年蹲机关的干部不是他的对手。

李峰不愿让武耕新看出自己的无知,借口太累了,不再往前走。他提出要到武耕新家里看看,并以一种惯熟的口气要求在武耕新家里吃午饭。武耕新很痛快地嘱咐林元秀赶快去忙饭,知道她心里很不情愿做这顿饭,就打电话叫女儿明英和儿媳燕淑珍过来帮忙。

李峰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里,喝着热茶,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到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上:“你以后不要光听别人的,你听我的没有亏吃。北燕庄就听我的话养狗,养王八和泥鳅。现在人民生活提髙了,都想吃点补品。”武耕新笑了,心里说,他们要不听你的还倒不了霉呢!那个泥鳅用网抓不上来,非淘干水用锨挖不可,那不自找罪受?死赔!至于李峰话里的“别人”当然是指熊丙岚了!“你笑什么?是不是对我还有看法?”“谁整我,我就对谁有看法。”对方嘻嘻哈哈,把真话藏在玩笑话里,武耕新只好也嘻嘻哈哈打软中有硬的太极拳,“要说对你李书记,没有大看法,只有一点小看法,就是你用了一帮造反派。”“哈哈,耕新,你也学会了给人戴帽子。”“孙成志、徐克荣不是造反派?”

“噢,你是说他们俩呀!在那种特定的历史时期,谁没犯过错误?你不也去过小靳庄吗?即便他们以前参加过造反派,现在很老实,很听话,对上对下都不错。你武耕新从前不是造反派,现在倒成了浑身长刺的造反派。哈哈哈……”“那你就等到下一次揭批査运动的时候再整我,现在可正是改革派吃香的时候,你想整我恐怕得费点事。”“你这家伙可真厉害,大赵庄有你一帮人。”“干革命没有一帮人还行?曹操有一帮,刘备有一帮,孙权也有一帮。连希特勒都知道要弄一群死党,共产党为什么非要单枪独马?孙、徐二人不也是你的哼哈二将?”“好了,不开玩笑,我想调你到县里去工作,你去不去?”“不去!”武耕新脸一沉,口气硬得能咬断钢钉!酒菜摆好,李峰借机转话:“你考虑考虑。”

这顿饭李峰吃得很满意,饭后一支烟的时候,他借着酒意发了句牢骚:“耕新,我是县委书记,老抽‘恒大,,你是大队党支部书记,老抽‘中华’。这到哪儿去说理!”武耕新二话没说,打开酒柜拿出两条“中华”牌高级香烟,递给李峰:“这烟里有毒,敢抽吗?”

“毒死我你偿命,吃你的大户是应该的。”武耕新又叫儿子到公司副食店买了两条四、五斤重的活鲤鱼,用口袋装了几十斤新稻米。在送李峰回去的时候都给他放在了车上,李峰打着哈哈说:“你耕新私人送的东西,我是不要白不要,那就不客气了。”李峰一走,武耕新的儿女们可对他不饶了:“你多贱哪!他那么整你,你还巴结人家。”“有那些东西还喂狗哩!”武耕新哈哈笑了,他笑得十分开心,一年多没听见他这样笑过了。他停住笑说:“你们哪,光看见那点东西了,对咱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对他呢?今儿个就算彻底栽了个大跟头!刚清查完人家,就又吃人家饭,又收人家礼,这说明他在人格上一贫如洗,在思想上一贫如洗,在经济上更是一贫如洗。他尿了!”金钱的含义是无穷的,自古男人们就在花钱上见性格、斗智谋。

尾声像谢德这样名副其实的高级干部,在本地的政治思想领域又握有重权,理应独占一间病房。可他制止秘书向医院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德高望重,看不惯当今社会上种种歪风陋习,在生活小事上从不出格儿。谁知生活偏偏要跟他开玩笑,这天下午院长领着四个人闯进了他的病房,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人在发烧,占据了另一张病床,另外二男一女是护卫。这间宁静整洁的高干病房,一下子变成了大车店。院长亲自询问病情,医生护士忙得团团转。这是个什么人物呢?如此显赫,自己住院时也没有受到这样的礼遇!他们的衣着倒是颇为讲究,像城里人。但他们的气色、气质、谈吐却是地道的乡下人,文化教养、智力商数毕竟跟毛料衣服不是一码事。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些农村的暴发户,就像曲艺节目中说的“土财主”进城一样。给病人打了针,吃了药,输上液,院长又嘱咐广几句便领着医护人员撤走了。居然把他给忘得一干二净,出来进去一声招呼也不打。病房里稍微安静了一点,可那两个男陪伴又抽起了香烟。虽然是很高级的香烟,但谢德不吸烟,而且患的是哮喘病,时值深秋,他不敢开窗户。不一会儿,烟雾就把病房污染得一塌糊涂。谢德对气温和烟雾偏又特别敏感,止不住连连咳嗽。那女的还算知趣,让两个男的到外面去抽烟,她敞开门放放烟气。

谢德一贯涵养很深,温和懦雅,现在也觉得不可忍受了。他问那年轻妇女:“你们是哪儿的?”“大赵庄的。”“怎么跑到这儿来看病?”“这里的院长常到我们庄去钓鱼,所以就认识了。”谢德明白了,这就叫“关系户”!院长吃了人家的鱼,说不定还有别的东西,今天就围着这个土财神爷拼命献殷勤,还把他塞进了高干病房!他仿佛从病人那张灰黄多褶的瘦脸上,看到了一个纵横交错的关系网,一道道可鄙的阴影。他又问:“病人是谁?”“我们书记,叫武耕新!”年轻女人的声音清脆悦耳,似乎还很为这个半死的男人感到自豪。

“你是他什么人?”“我是他手下的人。”无疑这是女秘书了!全了,一个地地道道农村土皇上的形象一点不缺什么了。谢德心中大为不悦,而且深感忧虑,经过三十多年的教育,群众的政治质量为什么还是这样低劣?他不反对农村包产到户,可是农民一有钱就是如此地耀武扬威,腐蚀城市,污染社会,将来如何得了!当夜,谢德连十分钟的觉也没睡。他本来睡觉就轻,且有轻微‘的失眠症,那三个人像伺候小月孩儿一样,出来进去,一会儿让病人喝水吃药,一会儿喊医生检査输液管,谢德动用全部修养才克制住了自己。第二天,病人不再发烧,精神头大见好转,想吃东西。那两个男人从附近饭馆里点了几个热菜和一小盆鸡蛋挂面汤,那女人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黄里透红的大河螃蟹,热气腾腾,又鲜又香。而且不让她的书记自己动手,由她把肉挖出来放到病人的小碟里。

“老同志,一块吃点吧。”病人这一让,反而使谢德忍无可忍了,决定教训一下这个农村的支部书记。他说:“你可真像个土皇上!”武耕新一怔,这是怎么回事?好心倒换来驴肝肺,张口答道:“去了‘土’字就是‘皇上’,要不还叫当家做主吗?”“那你也不能到医院来摆阔,吃螃蟹,抽好烟。”“宪法哪有这一条,规定农民不许抽好烟、吃螃蟹!”武耕新火了,是人不是人的都以为农民好欺侮,以为农民人土、心傻、嘴笨、没见过世面。花钱住院还得受气?“看样子你是个领导干部,共产党闹革命就是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可老百姓刚过上好日子,你们当头儿的就看不顺眼,生气、眼红。皇上只能你们当,高干病房只能你们住,山珍海味只能你们吃,老百姓喝苦水住土房,你就舒服了?”“你怎么这样说话!”多少年来谢德还从没碰见敢这样顶撞他的人,他不愿失掉自己的身份,就严肃地开导说:“我是提醒你过上好曰子也不要忘了过去,要向前看,不要向钱看,走上邪路。”“抬头向前看,低头向钱看,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不向钱看怎么搞现代化?”“我们说的讲究经济效益跟你的向钱看是两码事!”“经济效益就是钱,钱就是经济效益!”“跟你说不通!”谢德感到这个土财主不好惹,他多年搞理论抓宣传,手里那件所向披靡的武器如今在新的经济潮流面前,显得是这样软弱无力,连一个农民也说服不了。

“汉忠,去办手续,咱们回家!”武耕新人不发烧了,肝火倒旺了。

几天后,在发给各单位的文件里,有一份特别醒目的“内参”一《以“土皇上”自居向钱看》。

“内参”总是格外引人注意,这种东西在中国有特殊的威慑力。这也许又是一场思想大爆破的导火索,而当事人武耕新还蒙在鼓里。他的确因钱多而有点烧得慌,不顾影响,连一点保护色也不涂,得罪了许多人……生活一一哪有个尾声啊!1984年5月29日于天津###收审记一、准犯人,准监狱我头一次感到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城市竟然这么大,这么乱,这么挤,没有一条正路,像个巨大的蚂蚁窝!吉普车像一只小甲虫,艰难地爬过闹市区。人是这样多,神色是这样的悠闲自在,这样的幸灾乐祸,这样的冷漠可憎。在这蚁群般的人流里什么角色没有:丑的、恶的、坏的、毒的、阴的……不论什么人物,都活得很逍遥,为什么偏偏让我赶上这倒霉事?

吉普车朝着东北角方向的郊区驶去。他们要拉我到哪儿去?看来这次谈话不同寻常,我正好把肚里的火气全抖搂出来,包括严茂顺、朱刚、刘青萍这些人的老底儿。我盯着坐在前面座位上的雷彪,看不见他的脸色,但我能猜得出,此刻他的神色一定流露出那特有的冷峻和轻蔑的笑意。这家伙总是那么自信,那么霸道,那么居髙临下。他又要审问你,又不容你辩解和说真话;他一口一个代表政府,自称他办的案子一万年也翻不了。那口气就好像他不是工商管理局的干部,而是中国最高法院的院长。他身体前倾,双手抓住扶把,昂头盯住窗外,连背影都像一头猛兽,透出逼人的凶气!他那身工商局的灰制服也令我讨厌。坐在我旁边的警察则穿着绿制服,一副冷冰冰的目光不看车外却专盯着我,好像我是犯人,时刻防备我会跳车逃跑。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头,工商局姓雷的找我谈话,为什么要拉上派出所的瞽察做保镖?开车的也穿着一身警服。莫非要送我去进监狱?

我心里没病,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想。我知道本城的监狱在城西,不在这个方向。再说他们要真的送我进监狱,无论如何也得先给我看看逮捕证,只能让我坐警车,而不是这种北京吉普。眼下是八十年代,不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了,报纸上不是天天都在讲“法制”吗?

我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让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心里觉得坦然多了。我扭过头去,无所畏惧地用同样轻蔑的眼光盯着身边的警察。不行,在这种无声精神较量中,我没有占上风,蝥察的目光透出一种无声的压力,我把身子坐正了,可他那冰冷的目光还在我心里扩展。也许是他那身警服帮他占了上风。如今各式各样的官服太多,法院是铁灰色,检察院是浅灰色,海关是黑色,交通警察是白色……近几个月来,穿官服的人对我刺激太深了,眼前一有官服晃动,心里就不免产生戒惧。连做梦都是一套套绿色的、灰色的、蓝色的官服跟我纠缠不休。哪怕是个稻草人,只要穿上一身警服,也足以吓我一跳。我突然明白了,我怕的不是雷彪和各色各样的警察,我怕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这衣服代表权力,代表强大……一头大黑猫猛然蹿上马路,吉普车紧急刹住,司机骂了一句脏话。

黑猫像虎崽子一样壮硕肥大,它跑到马路中央忽然停住了,掉头盯着我们的吉普车,目光闪闪如贼。通身漆黑发亮,没有一根杂毛。

我心里咯噔一下,黑猫挡车,是吉?是凶?

“轧死它!”雷彪恶狠狠地催促司机。

“等等,看。”从楼房底下的垃圾箱里钻出十几只大老鼠,大摇大摆地横穿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