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科长的眼睛里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语言,他始终望着我,仿佛在估量我的身世、智力、命运、机遇以及我话中的真伪一“不要以为凡是从你嘴里说出的话我们一概不相信。你说,严茂顺为什么非要坑害你呢?”“我认为他一开始并不想害我,案发后他曾到我家里赔不是,原话是:‘……我托了好多人,最后总算见到了工商局的刘局长,还有管咱们这一片的老雷,我对他们是实话实说的:‘陈公琦是叫我给坑了,他不但没拿钱,我拿钱他也不知道。过去他是我的领导,我知道他出身不好,胆子小,如果让他知道我拿钱,他连合同都不会给订的’。他还求我暂时受点屈,不要跟工厂的领导谈,他花了一百块钱买的好烟好酒送给了雷彪,刘副局长和雷彪都答应很快给他结案……”“等等,”江维民打断了我的话,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锋锐和严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话如果是真的那会有什么后果,倘若是你捏造的又会有什么后果,你不会不知道吧?”“事已至此,我只能讲实话,顾不得会有什么后果了。我只住一间屋,严茂顺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老婆孩子都在场。”江科长在他的本子上记了一些什么,等他停了手我才接着往下说:“过了几天,他又慌慌张张地来找我,说事情遇到了麻烦,公安局下了个文件,经济案超过五千元的就逮捕法办。他还说是雷彪让他找我的。这次严茂顺没有当着我的家人讲,而是把我拉到屋外的马路边上,他向我承认实际拿了六千五百元,求我替他承担一半儿。他身上带来了三千二百块钱,希望我收下,明天交给工商局,就说是我贪污的。他再交出三千多元,这样两个人谁也不会被逮捕。他说这是雷彪的主意,如果我答应下来,顶多就是科长当不成了,但可以救了严茂顺。他还有两千元的存款愿意送给我作为报答,叫我多讲点实惠,不要贪图那科长的虚名。我当时真的打了半天怔,当时工厂的朱刚、刘青萍那一伙人正在整我,如果我承认自己贪污了三了二百元,那就不仅是当不成科长的问题,还会身败名裂,跳进黄河洗不清。上对不起祖宗八代,下对不起妻子儿女!我曾想把钱收下,第二天到工商局和盘托出,揭穿雷彪和严茂顺的圈套,又一想谁会相信我?严茂顺若翻脸不认账怎么办?当时没有别的证人,而钱乂在我手上,怎么说得清楚?既然不想舍己救他,也用不着害他害己。于是我坚决拒绝了他的要求。并严肃地告诉他这是栽赃陷害,雷彪出这种主意不是救他,而是害他。姓雷的不可能永远手大遮天,有一天露了馅儿,罪上加罪。不久我反而被抓进来了,现在严茂顺为了保自己,只能狠命地咬住我不放!”“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写成材料?”“我是要写的。除您之外,至今没有人认真地找我谈过话,更不会让我写什么材料。公司派出的工作组一进厂就勒令我停职,我提出要跟公司主管干部的书记谈话,他始终不安排时间。几天后突然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宣布我是贪污受贿三万元集团的首犯,撤销我的职务。我不是被抓而是被骗到这个地方来的,第一次提审您也在场,根本不容我说话。”“你实事求是地写一份系统的交代材料交给我。”“江科长,我想请教一件事。”“你说吧。”他声色不露,似乎猜到了我要提什么问题。
“雷彪不适合办我的案子,我能不能给公安局或检察院的领导写信,申述自己的意见?”“你要确有事实根据就可以写,”江科长的神态里有一股深不可测的平静。对我所讲的关于雷彪的事情既不感到惊奇,也不表示愤怒;不表示怀疑,也不表示相信。对我的想法不鼓励也不反对,“我可以通过组织手续给你转上去。”“我有根据,除去刚才讲的,严茂顺还准备送给雷彪一块髙级手表。雷彪家里生活困难,有两个孩子在家待业,严茂顺正在为他的儿子介绍工作。还有其他一些情况,等我写出来您再看。”“你认为雷彪同志是为了保护严茂顺而加害于你?”江科长的语气是冷淡而又严峻的。
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我也不能退缩了,只好心里有什么就往外扔什么:
“我认为就是如此。同时,他也想漂漂亮亮地办个大案子,立功受奖。这不能怪他,社会的法则就是天衍淘汰,适者生存。雷彪也是凡人,他想生活得意,自然就要拼命适应社会。公司原来对我不错,打击经济犯罪的运动一来,一听说我是大老虎,态度立刻就变,欢欣鼓舞地把我抛弃了。公司也可借此出一番风头。”江维民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我,他的城府太深了。再加上我又是个犯人,妨碍了他跟我交流自己的思想。
五、牙裔?知了
崔朝柱逃跑了!这几天我猜到他可能要出什么事情,没有想到他会孤注一掷走出这一步。他裹进了一个倒卖黄金的案子,以前还因盗窃、群殴被抓过两次。近来他情绪反常,老是念叨自己可能被判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倒也是一条汉子!说来难以置信,越狱比我们所想像的要容易得多。他选择了星期天的中午。星期天,收审站里的警察本来就少,到中午休息时间就更为懈怠。他也许把看守是谁,门口值班的警卫是谁早就算计好了。这天中午值班的看守是一个最好说话的老警察,他借口有重要的案情要交代,骗得看守开了号子门。他突然从腰里掏出一把用锯条磨成的刀子,逼住了老瞀察:
“我反正怎么都是个死,你要想活就别吭声!”老警察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他一把推进了我们的牢房。利用他“鹰头”的权威,叫几个新来的犯人用毛巾把看守的嘴堵上,解下看守的腰带把他的双手绑起来。崔朝柱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我们这些被他闹傻了的犯人:
“你们帮了我,我不能不顾义气一个人逃跑。你们敢不敢跟我一块冲出去?”十三号牢房里一阵骚动:“怎么出去?”“我们人多,就从大门大摇大摆地出去。”“行吗?”“行,‘帽花’不敢拦我。谁要得罪我,我逃出去就宰谁的全家!敢不敢?”号子里没有应声。
“都是熊蛋包!”崔朝柱往一个新“鸟屁”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出了号子,反手又把号子门锁上了。
“鸟屁”还战战兢競地说了一句送行的话:
“‘鹰头’,再见!”崔朝柱早没影儿了。
有人小声说:“他能跟你‘再见,吗?他要是被抓回来跟你‘再见’就没命了!”大家拥到窗户跟前,看崔朝柱怎样冲出大门口。原来他还有第二套方案,用看守的钥匙打开天窗,爬上楼顶,抱着楼角泄水的铁管下到地面,然后翻后墙而去。原来墙上的电网是摆样子的,根本没有充电,而且破破烂烂,崔朝柱用木棍三敲两打就拨弄出一个大窟窿。
看守对着“鸟屁”用头撞,用脚踢,示意他拿出塞在自己嘴里的毛巾。
“鸟屁”不敢,“鹰头”走了,余威还在。
崔朝柱那破釜沉舟的气概,像狼一样坚韧顽强的性格确乎把大家镇住了。简直不可思议,瞀察对犯人的东西检査得那么严格,他是什么时候藏起了一把刀子呢?看来管犯人的不一定就比犯人聪明。我以前对他印象很坏,现在忽然完全改变了。也许做人就应该像他那个样子,才能对付得了阴谋一一这头恶毒而疯狂的野兽!早知如此,我真应该跟他一块儿越墙而去,找仇人清算,把自己的冤狱公之于众,即使死了也痛快。这个世界是为强者所准备的,只有强者才可以恣意享受它,它也可以被强者所霸占。窝囊废只是供强者取乐儿。我算强者,还是弱者?当然是后者,而以前我总把自己当成前者。崔朝柱身上有一种令我羡慕的东西……犯人们对瞥察有一种本能的对抗情绪,谁也不愿意替看守拿出嘴里的毛巾。即使有人想讨好警察,也不敢在众人面前做得太露骨,免得瞀察走了挨揍。看守的双手是非放开不可的,嘴里的毛巾也是非拿掉不可的。大家推来推去,最后只得由谁塞的毛巾谁拿掉,谁绑的双手由谁解开。看守没有被蒙眼,他看得清清楚楚,刚才按崔朝柱的命令行事的那几个犯人心里犯了嘀咕。倘若被加上一条罪:捆绑瞽察,帮助崔朝柱越狱,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当天下午警察们忙着去追捕崔朝柱,没有搭理那几个“帮凶”。让一个犯人大白天就越狱而逃,对收审站,实在是个莫大的讽刺。这也暴露了收审站的弱点,他们对犯人的待遇比真正的监狱里要坏得多,然而他们的保安措施却很不严密,大有空子可钻。
第二天,我们号子里那几个捆绑瞀察的犯人被拉出“码”了十分钟一双臂后背跟腿捆在一起吊起来。这是一种很严酷的刑法,据说半小时就可以把人吊死!第三天,看守高兴地宣布了一个消息:崔朝柱被抓住了,直接送进了天津监狱,至少要判他十五年徒刑。
我看犯人们对这一消息持怀疑态度。按惯例从哪儿逃跑的犯人还应该抓回哪儿,把他“码起来”,以儆戒他人。
看守还宣布了另一个惊人的决定:收审站经过研究,决定叫我当十三号牢房的号长。
我不知是该笑啊,还是该哭?我这个机械系毕业的国家技术干部、国营企业经过正式任命的中层领导,如今当了一个犯人的小头目!我实在不想当这个号长,哪还有这份当“官”的心思?我已经没有精力顾及别人的事情了。
从表面上看,由于老号长释放了或逮捕了,重新任命一个号长是很平常的事情。对我来说这件事却意味深长一是喜哪?还是忧?按常理收审站总是找态度比较好、案情比较轻的人当号长,也就是说找他们信得过的人,这当然只是相对来说,比如我们这个号子,收审站曾指定郭建坤当号长,他自知斗不过“鹰头”崔朝柱,而管不了“鹰头”就无法管别的犯人,他才主动把号长的职权让出来,崔朝柱却毫不客气地就接受下。收审站也没办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真正信任的是郭建坤,而郭建坤的案情是很轻的。这样一想,说明收审站对我的印象还不错。反过来再想,我已经被关押五十二天,再有八天第一期就届满了。在这个时候让我当号长,他们显然想到了我近期不会被释放。难道还要让我蹲到第二期?
收审五十二天,只被提审一次,总共不到半小时。我托郭建坤带走了一封上告信。交给江科长一份请求雷彪在我的案子里回避的申诉材料,全都石沉大海。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别的犯人老是吃不饱,我的饭量却越来越小,有时每顿饭连一个窝头也吃不下。因为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我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常常头晕,有时突然眼前一片漆黑,在一两分钟的时间里眼睛什么也看不到。收审站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还担心时间长了会丧失记忆力,连说话的功能也会退化。
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号长还是当上了。我没有勇气拒绝收审站的决定,是吉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当个受警察和号长双重管制的二等犯人,还不如当个在警察之下,犯人之上的号子头。从宣布我为号长的那一刻起,犯人们对我的态度就大变了。以前只能说有些人对我还算客气,喜欢听我讲故事,需要跟我讨点剩窝头吃。现在则表现出一种敬畏和巴结的样子,大多数犯人都向我投来谦卑的目光,好像我手操他们的生杀大权。崔朝柱以武治号,我只能用文治。上台伊始,宣布了几条新的“施政纲领”:
1.取消“鹰头”和“鸟屁”的称呼,不论新老犯人一律平等,绝对禁止在号子里打斗。
2.吃饭不许抢,轮流按次序拿饭,不许挑大揩油,摸上哪个要哪个。
3.便池轮流打扫,每人负责一周。
1把本牢房建成全收审站最干净、最团结、最舒适的号子。
我还向犯人们许愿,由我负责向收审站领导交涉,争取像监狱一样每天让我们放风半小时。在这个要求得到满足之前,我一天到晚都躺着,别的犯人也可随便。我眼睁眼闭,决不管得他们老是冲墙坐着。但在查号的时候必须规规矩矩。
犯人们受够了崔朝柱那狂烈的反复无常的管理制,换上我这样#一个开明的号长,真像获得了一次解放。为了防备他们得寸进尺、#无法无天,我也宣布了一条纪律:
“我对得起你们,你们也得对得起我。咱把丑话说在前边,如果有谁违犯了本号的纪律,给我们大家带来麻烦,我也不客气。轻的,在我们号里用崔朝柱的办法教训他。重的我就要告诉警察或把他送到别的号子。他既然不懂好歹,就让他到别处去接受武斗的洗礼。”犯人们感激我,心里也服气。以我的智力管理这十几个犯人当然不在话下。权力使用恰当就产生一种力量,使陌生的人也能很快跟你亲近起来。号子里常有些变化,老的走,新的来,谁被分到十三号牢房就认为自己有福气。我除去贏得了他们的尊敬以外,崔朝柱享受的特权我一样也不少,每天躺在床上不动,犯人们争着为我盛汤拿饭。想不到我陈公琦当犯人也能当出个样儿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犯人们都称呼我为“陈大爷”。
我有点不自在。我真的变化这么大、看上去很苍老了吗?“狱中才两月,世上已百年”,要知道我实足才只有四十三岁。不知不觉,我对“陈大爷”这三个字听得很顺耳了,我仿佛从里到外都变成了一个真正气息奄奄的老大爷。
又熬过了一个闷热的昏昏沉沉、似睡似醒的夜晚。早晨,看守递给我一块天鹅牌香皂,一管黑白牙裔:“你的家属送来的!”我心里有点纳闷。以往家里送衣物来正是我所需要,我如果急需什么东两,还可以告诉看守,由收审站再通知家属。这香皂、牙裔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叫家里送这些东西来……再说,上个月陶波给我送单衣来,里面就裹着一管崭新的黑白牙青,我还没打开盖儿哪!她不会糊涂到以为我半个月就可以用完一大管牙裔吧?我连最早的那一管都还没有用完呢!莫非是告状信出了差错,外面的情况恶化,她暗示我要作长期打算,就准备在这收审站呆下去啦?这两管大牙裔差不多够我用两年的!不要说两年,如果继续关在这里面,就是一年我也熬不过去啦……我心里烦躁。有股邪火放不出来,便破坏那牙裔,拼命往漱口缸里挤。她既然送来了,我何必给她省着!旁边的犯人问:“陈大爷,您这是干什么?”我没好气地说:“心里闷得慌,挤点牙資刷刷肠子。”“陈大爷您可真逗,肚子里的油水都叫棒子面窝头给刮净了,肠子里除去清汤苦水没别的,你刷个什么劲儿呀!”我很快发现牙膏里面不对头,牙裔管的口大而圆,流出的牙青却细而散,不成形。我从牙膏管里抽出一个纸卷儿,是陶波的笔迹,字小得几乎难以辨认——你怎么样?得不到你的消息真急死人!我非常惦念你,每周都去一次收审站打听你的情况,他们只说你很好。为了你的冤枉,为了我和孩子,千万要想开点,保护好身体。我到处托人告状,你的工资已补发,检察院和工商局问了我两次。我们问心无愧,上了刑场也不怕。雷彪还嘱咐我,你的案子是他办的,没有他的同意,任何别的机关来人找我,我不得私自介绍情况。他们还说你跟公安局有关系,托了人,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告状信已寄走多日,尚无消息。你有什么情况要及时告诉我。家里一切都好,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