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加工的时候是怎样做手脚呢?”他成心卖关子:“我不能说,我要公开了自己的手段,尊夫人就不会再让我干活了。”“没关系,让我们开开眼,以后好给你多揽点买卖。”他一抱拳:“那我就献丑了。比如,一个老太太叫我把一只断了的方戒指给她儿媳妇打成细戒指,我先将方戒指打成细长条。然后找她要凉水,说金子需要泡一下。趁她进屋取水的工夫,我立即截下一段金?含在嘴里。诸位听清,完成这全套动作最多不过两秒钟,神仙也发觉不了。”“你可真神了!”有人发出赞叹。我心里觉得可笑,不用神仙,警察就把你抓来了。
刘义还有点老天真。仿佛他不是在讲自己走麦城,而是夸耀怎样过五关斩六将:
“有的时候我把耳环在煤油灯上加热拉成细长条儿,用两张纸片裹住两头,一边拉一边用指甲掐,两颗绿豆大的金粒就裹进纸团,借着摸火拿烟之机金豆便进了我的口袋。有时,在脖子上搔搔痒痒,金子便落进了裤腰;有时,假装提鞋,金子就滚进了鞋窝。总之一句话,神出鬼没,变化万端,让主家感到眼花缭乱,防不胜防。”不知谁嗵咂舌头:
“老天哪,谁要叫你干活可倒了血霉啦!”“怎么样?陈号长,尊夫人的戒指不敢叫我打了吧?”刘义揶揄地说。
“老刘,你真是神偷!”我绝不是挖苦他。他让我感到犯罪也是-种智力活动。
“咳,再神也神不过人的心,人的眼,最终我不还是神到这个地方来了!”刘义转眼变得神色黯然,真像个老头子了,“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合法的小偷,大块的金银往家里拿,没人敢管;另一种是非法的小偷,我们属于后一种。”不管怎么说,牢房里增加了刘义,使我的心情变得愉快多了。
今后有了可以说话,可以交流一下正常人的思想和感情的人,我给他打气:
“老刘,咱们说定了,我老婆的戒指和耳环一定叫你做。”“好啦,有你这句吉言,我就能盼到那一天。”刘义不愧是闯荡江湖的老梆子,乐观而有风趣。他一来,号子里的气氛就显得活跃多了,犯人们都挺开心。
只有哑巴无动于衷,一个人蹲在墙角挖泥。没有人敢招惹他,大概是害怕他那身力气。
七、蚂蚁?逮捕
我例行公事般的每周要找两次江科长,请他给雷彪打电话。我要求见他,要他带我去医院看病,由被动地等待提审,变为主动地要求提审。雷彪每隔一个多月来一次,一次最多不过十五分钟,而且都是我向他提问题,提要求。不管我的问题多么迫切需要解决,我的要求提得多么恳切,雷彪始终不愧是我的克星!他一见了我就没有好脸色,没有好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最后总是那句话:“关于你看病的问题我回去研究研究再说。”他的研究从无结果,从不给我答复。等到下次见面我把老问题再重提一遍……脱去夹衣换上单衣,如今在单衣外面又需要加件毛衣了。我在收审站熬过了五个多月,眼看期限已到,却看不出一点要释放我的迹象。心里打鼓,吉㈧难测。如今我已是掌管楼上五间号子的“大牢头”,如同“二警察”,手里还确实有点权力。我进出牢房比较方便,只要打声招呼看守就给我开门。我实在忍受不了跟犯人们一块排队大小便,好像人的排泄器官跟自来水的龙头一样,打开就流,一关就停。有时我蹲得双腿麻木,在众目睽睽之下仍不能痛痛快快地拉出那滩屎。现在我就可以到厕所里去大便。经过我的努力,每间号子发了个大水桶,可以到厕所里接水回到号子漱口洗脸,再不用洗漱拉撒全靠那个便池了。
作为“大牢头”,我还有一项权力一收审站办起了一个粘合剂加工厂,每天由我从各个号子里指派二十个犯人去加工厂劳动。据说社会上兴起了--股经商风,各机关团体纷纷开公司、办企业,赚了钱给自己的职工发奖品、送红包。靠山吃山,近水吃水,收审站只能吃犯人。去加工厂劳动的犯人可以吃得饱,有菜,还可以分到几支香烟。但是,江科长嘱咐我只能挑选那些比较老实服管的、案情较轻或准备释放的犯人去劳动。十三号的犯人自然沾光比较多,我特别偏向他们,有时也利用他们为我传递点消息。
陶波带来消息:我所在的工厂通过组织手段托到工商局和检察院,千万不能放我出来!公家走公家的后门,对付我这个收审犯。什么法律,权力就是法律的娘!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傻了,不能这样傻等,不能被收审站对待我不错的假相所蒙蔽,精明而又通情理的江科长救不了我。整个法律跟我作对,工商局、检察院成了我的敌人!我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听到雷彪的声音,都看得见他嘴角泛起的那种带着毒刺儿的微笑。
既然社会不需要,我何必非要做个顺民?我感到自己身上的恶性因子在集结、膨胀、繁衍——这就是我对命运实施报复的动力。我的心扉深处已经萌生了一种铤而走险的念头。当然还要再等几天。因为我跟三楼的看守已经混得很熟了,他也向我透露了一些消息。他听到江科长打过这样的电话——“……我们认为,根据目前的材料很难给陈公琦定罪,他可能是没有问题的。你们再不处理我们就放人!”我估计熄灯的时间快到了,就打水漱门。
哑巴急忙放下他抠水泥的工作,倒了一盆冷水放在便池旁边。等我漱完口。他用毛巾蘸了冷水,轻轻地先帮我把全身擦洗一遍。然后我便赤身裸体地趴到自己床上,哑巴拧干毛巾为我搓澡。他手大力气大,心又格外细,裹着冷毛巾的手掌像一架按摩器一样在我身上滑动。不,任何按摩器也比不过他的手掌,很有力量又极其温柔,我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每一处穴道,每一条筋脉都搓到了。我的身体由凉变热,最后搓得我浑身冒火,筋骨舒畅。搓完了后背搓前胸,搓完了躯干搓四肢。哑巴心到手到,细致而有耐性,比高级浴池里最好的搓澡师傅还要棒!搓完以后躺进被窝,哎呀,太美了!我每天晚上都要这样搓一遍,两个多月来证明对身体的恢复大有好处。
哑巴给我搓完,又去抠他的水泥。
忽然,他“哇呀哇呀”地怪叫起来,双手拼命摇动着自来水管,水管发出“嘎嘎”的响声。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穿衣下地。因为别人不敢管他,他只有对我百依百顺。我经常派他去加工厂干活,不干活的日子我也会每顿饭省给他半个窝头。越是哑巴越心灵,他像私人保镖一样对我忠心耿耿,他的事我怎能不管?
原来哑巴将水管四周的楼板挖通了,通过这个窟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楼下女牢的灯光。
楼下立刻传来女人的叫骂声:
“喂,楼卜.你们这帮该死的,要闹地震,还是要拆楼?”一听见女人的声音,我的犯人们立刻都跳下床来,把脸凑近窟窿。有个小子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喂,姐姐,我们都憋坏了,掏个窟窿想看看你的脸蛋儿。”“不给脸看给屁股蛋儿看看也可以!”我立刻喝住他们。
楼下的女犯也不是好惹的,不急不气地回骂过来:
“臭狗食、下三烂!快看吧,楼下住的除了你妈妈,就是你姐姐,你妹妹。”“蹲了大牢还想找便宜,叫你们这群臭王八蛋一个个都判死刑、判无期……”々我的犯人们还想还嘴,我赶紧叫他们回到自己的床上去。谁知我这个号长的威望这时候突然一落千丈,有几个色鬼抓住水管就是不肯离去。他们浪荡的神态,淫邪的目光激起了哑巴的愤怒,抓住他们像扔鱼篓子一样,一个一个都摔回到大床上去。
我凑近窟窿,尽量把话说得文雅些,只有这样才能压住她们,让对方想骂粗话也不好意思张嘴。
“女号的难友,刚才是我们的犯人粗野无礼,实在对不起。我是楼上男牢的号长陈公琦……”楼下果然安静下来我接着说:
“我们号子里有个哑巴叫王铁林,是北塘口的渔民。除去不会说话,其他方面都是百里挑一的男子汉,为人实在,聪明能干,有一身好力气。他打了鱼总是把好的挑出来交给本村的一个女人到集市上去卖,时间一长这两个人就产生了感情,发生了关系。那个女人的末夫是个假男人,醋劲却很大,就想把他老婆打残废,不能再上街卖鱼,哑巴知道了,闯进去,反把那个假男人打伤了。人家告那个女人勾结哑巴谋害亲夫。这件案子最后怎么判咱先不说,我要说的是哑巴这片诚心,他用手指头天天抠,十个手指头全流过血,指甲也裂了……”忽然从楼下传来一个女人抽抽噎噎的哭声,我心里有数了,不禁佩服哑巴的精细。他怎么就知道自己的情人关在楼下呢?
“哑巴为什么要挖这个窟窿呢?他猜想那个女的就关在楼下,挖穿了楼板就等于两个人心相通,命相连,一块坐牢,朝夕相伴。那女的叫张雅美,不知是不是在你们号里?”“在,在,雅美,你快跟哑巴说几句话……咳,瞧我糊涂的,他听不见,那可怎么办呢?”听声音是刚才第一个说话的女人,也许她是女牢的号长。很快就传来张雅美带着哭腔的声音:
“陈号长,麻烦你老转告铁林,我很快就能放出去,这是警察偷着告诉我的。我出去以后就到法院离婚,离不成宁愿再回到这里来。是我害了铁林……我死活跟他!”我说:“张雅美,你赶快站到水管旁边来,让铁林看看你。”哑巴把脸贴近窟窿,“呀呀”地叫着。
楼下的张雅美也在急切地呼唤:“铁林,铁林!”窟窿太小,楼板又太厚,他们顶多能看清对方一个鼻子或一只眼睛。
熄灯的哨音响了。看守还算有德,刚才大概是去打扑克忘记吹哨了……半年的期限到了,我等待着“宣判”。
六十二天了,没有消息。
六十五天了,仍无动静。
六十九天了,我去找江科长,江科长不在。我的问题使他为难也许有意回避见我。我只得问别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