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裴艳玲在团里的地位变得十分奇特了,在台上以她为中心,下了台却很自卑,隔着门缝看爸爸怎样挨批判。从一个红得发紫的神童,一下子变成了被众人唾骂的弃儿。屈辱感像毛毛虫一样在心里爬,摧残了她那颗纯洁而又骄傲的心灵,对她的性格的形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那以后,凡有运动她就是对立面,就要受到敲打,她本能地疏远所有的领导者,哪怕是个共青团的小组长呢。
除去演戏,躲避一切活动。因而,她成了一个“小老艺人”,明明是长在新社会,她根本没见过封建主义社会为何物,人们却认为她身F藏着许多封建主义的东两……这是后话。
对裴园的暴风雨似的批判延续了一个来月,阴德运跟他摊牌了:他的女儿必须长期留在束鹿京剧团,月工资定为二百五十元;他和女儿留在团里做人质,由他老婆李敬花回老家把三个人的户口转来。
阴德运城府很深,为人极阴,是生活中的活曹操。论动心眼,裴闻这个在舞台上演曹操的人哪里是对手!阴德运手持宝剑,先拿裴园开刀,发动了这一场稳操胜券的批判。裴园在束鹿人地两生,上无后台,下无根子,名气又大,不拿他开刀还能斩谁呢?京剧团搞运动的经验震动了全县,阴德运明知裴园是个典型的老艺人,没有反动言语,不町能将裴园打成右派分子,但可以打掉裴家父女的威风和傲气,今后乖乖地昕他使唤。还可以给那些嫉妒裴家父女的人出出气,取得人心,可谓一石二鸟。这个下马威干得漂亮,以后留下当团长就顺手了。
但是,他有一点没有算计到,裴固在送他老婆走的时候嘱咐说:“你就呆在家里,万不呵把户口起出来,我们爷俩自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裴艳玲倒真的成了束鹿县京剧团的或者说是阴德运的摇钱树,所到之处无小轰动,场场爆满。包括石家庄、天津的一些大剧院里,也能连满几十场。演出不断,批判也从未中止,隔几天总要给她念一次紧箍咒,哩哩啦啦一直持续到一九六〇年。
进步呀,入党入团呀,荣誉呀,心红呀,都跟裴艳玲无缘,她十分知趣,连想也不想这些属于下一辈子的事情,只有一条路是属于她的就是专!她只有躲进艺术的深宫高堂之中,才能找到自己的乐趣;只有拼命练出绝活,登上别人达不到的绝顶,在观众的掌声里她才能得到一点安慰,尝到一种真正胜利的喜悦。
她先后又拜过几个师傅——李兰亭,在北方颇享盛誉的武生,教戏也与众不同,只收三五个徒弟,一出戏教两年,登台一演果然不同凡响,使人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李兰亭认为裴艳玲短打上的功夫卜分惊人,便集中向她传授李派在“厚底”和“身段”上的绝技。
候永奎、人称“活林冲”,著名的北昆演员。裴艳玲跟候老先牛学了《夜奔》、《钟馗嫁妹》等戏。
李少春,教了她猴戏。裴艳玲从李少春身上得益最多的是表演的凝练、含蓄、精粹、大方、帅而不浮、稳而不滞。不论多么繁难的技巧,经她演来,似乎是轻而易举,使人看得舒服,不必替演员着急或捏一把汗。
在一片白服的斜视中,裴艳玲的演技却长足前进,逐渐成熟了。阴德运想压她也压不住了,想把她永远扣留在自己的身边也不可能了。酷爱河北梆子的省委领导人林铁、刘子厚,雄心勃勃,想成立一个尖子剧团,能在全国打得响,最好能把河北梆子推向全世界。抓出一台好戏,只要一拍电影或一出国演出,不就让全世界都知道河北省有个美妙的剧种——河北梆子吗?
这个剧团的名称叫:“跃进河北梆子剧团”。
两位领导人下令把裴艳玲调来,月工资定为一百七十元,此数目在这个新剧团里已经算是高的了。因为省委领导有指示:“人家原来是挑班的,应该定高点儿!”好像还是对裴艳玲的照顾。殊不知,她的名气越来越大,工资却越降越低。
裴家父女对降工资当然不会欢欣鼓舞。特别是听说阴德运向省里提了条件:如果非要从束鹿京剧团调走裴艳玲,也必须把他调到省里来。由束鹿县转到省会大城天津市来,由县管干部变成省管干部,这真是一招好棋!省里下大力气调裴艳玲,就不能不答应阴德运的条件,裴园却坚决不同意。他父女受够了阴德运的气,可不愿再看他的鬼脸,在他的鞭子F唱戏。更主要的是裴园瞧不起河北梆子,不愿让女儿改行……这是省委书记拍的板,裴目不是自找倒霉吗?
开批判会!裴园的罪名仍然是他的女儿:“告诉你,孩子是国家的,不足你的!是党把她培养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却把她当成私有财产,带着个小毛孩子满天飞,是不是想置房子置地,当地地主霸?”摆开这阵势,裴园就…点本事也没有了。他想摆肉头阵,任你把老天说下来,他反正有一定之规。阴德运当然有办法治他,转脸对裴艳玲说:“裴艳玲,你已经挑班好几年了,也懂事啦,往后你的事由你自己做主。你是党培养的,由县团到省团,这是省委领导对你的信任,你自己说来不来,如果不来就天天开你爸爸的批判会,直到他点头为止!”十三岁的裴艳玲使出吃奶的劲才想明白:她不是爸爸的女儿.而是国家的财产;不是爸爸裴园、奶师李崇帅以及李兰亭、侯永奎等老前辈培养了她,而是阴德运那个党培养r她。反正她答应了,她只能答应,裴园一气回傅家佐村种地去了。他辛辛苦莆拉扯起来的女儿,才刚满十三岁,把她一个人扔在天津实在小放心!没有办法,前功尽弃,他只好撒手闭眼了……艳玲怎么哭也不行,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她怎么能离得开父亲呢?父亲对她管得很严,她虽然已经挑班多年,父亲还是刘她说打就扣,说骂就骂。早晨她晚起一会儿,扫帚把就打过来了,练功练不好也打。父亲习惯了,她也习惯f。其实是打不疼的,如果父亲水打她,那真是要出事了。每逢他挨批判的日子,就不管她。在继母不在身边的这几年,她的衣服,包括袜子、内衣都是父亲给洗,而父亲的衣服从来不让她摸……一九六〇年五月一日的晚上,毛泽东主席在天津干部俱乐部的大剧场里观看了裴艳玲的《大闹天官》。演出后上台接见的时候特意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裴艳玲战战兢兢,她真想偷眼看看阴德运的脸色,不知该不该靠近毛主席,万一说错话会不会又惹麻烦?刚才还是神通广大、胆大妄为的孙猴子,一回到人间立刻变成了过分早熟的孤儿,胆小而又谨慎。
毛主席说:“好一个毛猴子,有真本事!”她更不知说什么好了。
毛主席问:“你多大r?”“虚岁十四。”“唱戏儿年了?”“从五岁开始。”“还会唱什么戏,”“……”这怎么回答呢?她会的戏多了。
不知为什幺,那天晚上毛泽东主席兴致格外高,想听听裴艳玲唱两口儿。
裴艳玲清唱了一段京剧《空城计》:“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哭了。
裴艳玲长大了。在掌声和孤独、荣誉和毁谤、鲜花和陷阱之中,她长大了。身材挺秀,神采略显忧郁,像一个没有进入原子时代的戎装女性。既坚强又软弱,既优雅又卑微,既是女人又是男人,她的个性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集纤柔和刚毅于一身。
当她恢复姑娘的本来面目的时候,就喜欢孤单单地和自己的良心呆在一起,能闪电般地从热闹场中沉静下来,抽身而退。乍一看四周全是人,细一想没人能跟你说话。她端凝自重,婉约顺从,不声不响地随大流。谁能想像,这样一个胆小怕事的姑娘,怎么能在舞台上扮演男子汉大丈夫呢?
然而?她也可以转眼间从沉静中一变而为欢跃。那是听到锣鼓的召唤,她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眼睛射出精悍的光辉,举止充满旺盛的精力,身体仿佛是美和力量的结晶,涨潮般地充满了凛然气概。林冲也好,钟馗也好,孙悟空、沉香也好,她在舞台上常常感到角色的痛苦和她自己的痛苦融为一体。她赖以生存的世界是舞台,她的全部欢乐都藏在艺术里。她每逢扮好了装,忘掉了自己,立刻就感到自由了,心里一片阳光,充满自信和欢乐,生活多么美好!她感受到自由是内在的,自由是自己心里,而不在身体以外……有谁理解她这种奇特的得天独厚的心地和气质呢?
连她的朋友们都不理解她。
首长要请漂亮而有名气的女演员到家里吃饭、唱戏、跳舞,高级十部的子弟想学戏,愿意跟女明星交朋友,请她们到家里去进行单兵教练;总之,一个出厂名的女演员,为她的名气和美貌要忙的事情可多了。
凡有这种好事,人家都争着去,她总是悄悄地躲了。有人责怪她,不认识自己的价值,不会享受生活的欢乐。有人可怜她,知道她是因为自己政治条件不好,不敢靠前。有人则说她拿臭架了……她的朋友林T善则骂她“反动”。玉善比艳玲大几岁,是同团的旦角演员、团支部书记、党组织发展对象。从小学选拔到省戏校,戏校毕业进了省尉,嗓子好,扮相好,台上一朵花,台下也是一朵花。丰采娟美,凝娇绽翠,且天真未泯,耽于幻想,纯洁可爱得像个小娃娃。老是埋怨艳玲不追求进步,不积极争取获得一条政治生命。连艳玲都看出她周围的苗头不对,她却全无觉察,以至于被团长奸污.保卫科长送她到乡下打胎,再插一腿。最后被撤销预备党员的资格,下放到农村了。临走前,团长的老婆找到团里来,骂她,撕她的脸,闲话像铲子一样,把林玉善的名誉彻底铲光了……另一个女演员则说艳玲太傻了。这个演员条件一般,却有一副好相貌。抛弃了她一直爱着的跟她配戏的男演员,嫁给了一个有实权的人物。权力和艺术相结合,不愁不会飞黄腾达。
还有的成了领导人的高级家童,一种不清不白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娱乐工具。
团里一个最有才气的唱青衣的女演员,因被排挤而不能登台,拼命抽烟,想毁掉自己的嗓子.很快就得肺癌而死!裴艳玲这个“小封建老艺人”却因祸得福了。在政治上她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障碍和竞争对手.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被人遗忘了,反倒安全了。在业务上她是女扮男,谁也无法跟她比,团里那些得宠的演员跟她不是一个行当,有时为f抬高自己还得拉上艳玲配戏。因此不把她当作主要排挤和打击的对象。
但足,当“文化大革命”的普遍打击降临到戏剧界的时候,她也在劫难逃了。
人人情绪高昂,全身心地投入了一场伟大的荒唐之中。带着神圣的心理,崇高的职责,去冒险,去破坏,去杀人,现实变成梦幻,光明的黑暗,昼出的精灵,恶的盛筵,真是受用无穷!世界疯狂了,神经错乱便成了健康现象。
女人演男人这一中国戏曲史上的正常现象,变得不正常,其至是大逆不道了。裴艳玲没有离开舞台,所扮演的角色变了,再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而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牛鬼蛇神!天下汹汹,众口纷纷能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