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人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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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没有门窗的房屋是坟墓。城市里的建筑都必须有门窗。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城市的门窗成了城市的弱点、漏洞和威胁,让城里人提心吊胆,白天不敢大意,夜晚睡不安稳。

自有城市的那一天就有小偷,为什么于今为烈?随着城市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偷儿们的伎俩也现代起来,他们通过门窗潜人他人的房屋就如同走平地,像进他们自己的家一样自如。出人的便当使他们贼胆包天,不仅肆意盗窃财物,有时还会强奸妇女、杀人灭口。

关于这类的新闻海了去啦。一传十,十传百,哪儿一出事,就会闹得周围一大片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万般无奈,自由的城市人从监狱得到启发,用钢铁将城市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钢板做成防盗门,铁棍做成铁窗。

铁窗——泛指监狱。而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监狱,除去没有自由。如果把自己的家装备得在外人看来像监狱,偷儿们也就不敢轻易光顾,即使他们有那种贼胆,也未必有冲破钢铁防护的贼招儿。这下,城里人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每个住宅小区都有自己的院墙,北面一般还要盖上几栋高楼大厦做护卫,门口有栏杆、警卫,对出人人等进行盘查。

人们进人每一栋楼房,必须先要打开通向楼道口的第一道大铁门,楼门洞有多宽多髙,铁门就要有多宽多大,壁垒森严,厚重安全。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紧锁着,而且是现代牢靠的电子密码锁,开启的方法各式各样,有的用遥控器,有的用大钥匙,有的须站在大铁门外面对着扬声器自报家门,待里面的人对你验明正身,确信你对大楼不构成威胁,才会咣当一声打开大铁门上的小铁门,放你进去。

过了第一道大铁门,各家各户的门口还安装着第二道小一点的铁门,进人的程序和进人第一道大铁门差不多,所以现代城里人的腰上大都挂着一串大钥匙。这就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在影视作品上看到的监狱看守,屁股后面都挂着一嘟噜大钥匙……有外人想进来自然就更难了,无论想进去找谁,都有一种探监的感觉,紧张兮兮,盘问仔细。进了楼找到你要找的门口,还要站在明处接受主人在暗中进行一番窥探。所有的防盗门上都有一个窥视镜,无论上门者是何许人,主人本可以堂堂正正地开门一看,却偏要偷偷地在门后窥视。防賊反把自己置于偷偷摸摸的境地。

这防盗门上的窥视镜,无疑开启了一个偷窥的时代。城市里曾长时间的热销望远镜,大的路口都有小贩在手臂上、脖子上挂满望远镜,向被红灯拦住的司机们兜售。被关在铁窗里面的城市人,想借助望远镜延伸自己的眼睛,更多地获得看的自由,看到铁窗外面更多的景观,尤其是别的楼里的铁窗后面的情景。

窥视继续扩大。据报载,仅北京市的街头巷尾,就安装了五千多只电子眼,一天24小时监控街道上的人流,和所发生的各种事情。许多大酒店的电梯、楼道乃至房间里,自然更少不了要装上监控摄像头,连国内不少大城市的公交车上也装有电子眼,为防备在车上作乱使坏的家伙。为保护学生们的人身财产安全,有些大学的女生公寓的楼道里也安装有摄像头。甚至在火车站的厕所里、商店的试衣间以及浴室内,也都安上电子眼,目的当然还是为了防贼!

——这就是现代城市人的尴尬,在防贼的同时却把自己的隐私暴露在窥视镜下。

城里人回到家以后,再想看外边的世界就只能通过窥视镜和铁窗,而窥视镜视野狭窄,只能看到鼻子跟前的一点点。至于站在铁窗前向外望去,外部世界全都是铁窗,连草坪都被铁棍的投影切割成小碎块。城里人就是依赖这种被关在铁窗内的不自在和不舒服,获得了一种被囚禁起来的安全感。这就难怪现代人的精神疾患格外多,抑郁症、变态狂……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症令人匪夷所思。

看上去非常牢固的铁窗,反而造成了现代人的精神脆弱。于是他们就越发离不开铁窗,依赖象征失去自由的铁窗,来获得一种虚妄的安全保证,甚至借铁窗来炫耀自己的财富,将其视为财势的象征。比如实力雄厚的大公司或有钱人家的别墅、豪宅,铁窗会做得更加粗大坚固,甚或给森冷的钢铁加上点花样。而铁窗上的花活越多,就越不协调,更像一种变态。据说一暴富的农民企业家,曾在自家的铁窗上镀金,后来他锒铛人狱,不知是否自备了一副金手铐?

现在的城市建筑里都是一道道铁门外加一扇扇铁窗,如果说进楼的第一道大铁门是防外面的强盗,那么楼内各家各户的防盗门就是防楼内的坏人?楼内住的都是邻居,难道要以邻为盗,各自为战?富裕起来的现代人,成天防备着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心里又怎会不紧张、不孤独?人人心里设防,人人心里像有一座监狱。

但是,监狱被从外面攻破的时候不多,倒是监狱里边闹事的不少。祸起萧墙,监守自盗,家庭解体,争抢财产……可惜,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现代人却还没有发明一种能够“防心”的铁门和铁窗——借以防住賊心、花心、妒忌之心、狡诈之心、怨恨之心、歹毒之心等等等等。

天津人爱议论“五大道现象”——由五条大道组成的一片街区,建成近百年来基本还保持着原有的风格,尚能闹中取静,至今仍箅得上是比较漂亮和有特色的地段。可是,在“五大道”之后又建起了许多各式各样的住宅小区,刚建成的时候都挺漂亮,几年下来就变得面目全非,松、散、乱……这是为什么?

比如我居住的小区,两年前刚搬来的时候很整洁,很快就变得一言难尽了。楼前楼后挖沟不止,挖得很快,填的时候很马虎,复原就没有日子了。变电小屋挪来挪去,毁了草坪盖房子,房子建了一半因打官司又停工,到眼下已经跨过两个年头了,草坪毁了房子也没盖成。小区中心地带有很好的两栋高楼,一场官司之后在两楼之间竖起了一道铁栅栏,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非常刺眼,显得极不协调,即俗话说的:毁了小区的风水。

因此,在提倡构建和谐社会的今天,小区里却经常会出现一道格外醒目的风景,那就是“大字报”和“大标语”,并伴随着一场接一场的没完没了的官司:房主和开发商、居民和物业公司、这个开发商和那个开发商、这个物业公司和那个物业公司、房主和房主……忒热闹了,一个小区就能演绎一部春秋战国。

我曾经以为这是自己运气好,摊上了这么一个多事的地方让你长见识。后来听朋友们谈得多了,或到别的小区串门看得多了,原来许多小区的状况都差不多,甚至包括其他城市的住宅小区,也都有着类似的麻烦,上演着内容大同小异的连本话剧。房主们在买房子的时候,每个小区的平面和立体规划图都做得非常好看,极具诱惑力,买房者便很容易疏忽大意,没有拿着这份规划设计图跟开发商到公证处做公证。等到小区的房子卖得差不多了,开发商就开始一点点地改变小区布局,或将草坪掘掉建变电站,或毁一块公共活动区域盖锅炉房,或干脆将留出来准备建广场和喷水池的地方改作他用……“先规划,后破坏”成了某些房地产商的惯技。或许也不能只责怪房产商,先建后拆和乱建乱拆,似乎是我们多年来养成的一种习性。想想近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的城市可曾消停过?我们的马路可曾干净过?城市建筑更是如此,泥巴灯、干打垒、工人新村、简易楼、大板楼……拆了过时的,再建起过时的,老是赶,老是拆,不停地建,不停地拆。甚至一个领导一个口味,每个领导上任伊始先拆老的,后建新的,这些新的建筑到下一个领导上任时,又变成了该拆掉的过时货。

这股习气非常强大,流风所至不可能不影响到住宅小区,刚建成的时候都比较漂亮,几年下来就又变戒了大杂院,乱拆乱盖,乱堆乱放,垃圾遍地。以前人们都习惯性地怪罪中国人的素质太差,现在应该分析一下,归归类、排排队,看看都是哪些人的素质差,差在哪里,谁该负主要责任。就在我写这篇短文的时候,在我的东窗户7下面,一帮民工又开始在一片空场上挖大坑,一位老太太闯进去横躺在坑里,才迫使工人们不得不停手。四周围着许多人,不知是谁报了蒈,警车“呜儿呜儿”地也赶来凑热闹……我估计很快又有新的大字报和大标语挂出来,一场新的旷日持久的官司也会跟着开场,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我的东窗根底下才能安静下来?

既然写不了东西,就索性下楼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站在人群后面听到不少新鲜词儿,有人骂一些人是“刁民”,有人指责另一些人是“奸商”,有人大声阐述自己的理论,自我防卫是人类最古老的法则,就连地上一条小虫子遭到践踏都会改变方向,要知道房主们已经花钱把这个小区买了下来,小区是属于业主的,哪儿该怎么拆、要建个什么东西,怎么可以不经业主同意就乱来,岂不是欺人太甚?我已经没有在这种乱哄哄、闹嚷嚷的场合争理、辩理的锐气了,也没有这份激情和能量组织群众、动员群众,只能躲在后边偷偷地长见识。但是,在心里还是由衷地赞赏和敬佩这些敢于挑头的人,他们不怕麻烦,不怕是非,积极组织房主们据理以争,维护自己的利益,不惜诉诸法律。

城市里一个个相对封闭的住宅小区,实际上已经取代了过去的“街道”,由业主们民主推选出来的业主代表,也相当于过去政府委派的“街道主任”。管得好的小区,都有热心而公正的业主代表,他们是“公共活动分子”。就像社会需要“公共知识分子”一样,这关系着社会的进步。不就是因为有一批“院士级”的建筑学专家向国务院领导上书,作为北京奥运主会场的“鸟巢”才得以暂停施工,并进行了全面的“瘦身”吗?

还有位41岁的俞孔坚,北大景观设计学研究院院长,对中国正在“大搞城市化妆运动”的批评可谓惊世骇俗、人骨三分:“这是一个尽情挥霍的时代,尽情地挥霍着土地、资源、纳税人的钱……用十分之一的钱就可以建同样功能的建筑,它看上去极现代,但不具有现代建筑的本质,没有现代精神,只能是暴发户意识、封建意识的体现。这种意识再与横行中国的城市化妆运动相杂交,就生出了一个个城市景观的怪胎……很多城市都是一个政府大楼,前面一个大广场,一个中轴线……”

茨威格曾为专家下过定义:由于职业关系,应对所有超出常规的计划报不信任态度。俞孔坚的声音恐怕不仅让关心城市建设的人听到了,也让许多普通百姓听到了。这种声音能够如此强劲地理直气壮地发出来,并大面积传开,就是时代的进步。我不相信这对中国当前的“城市化妆运动”或者说“城市的热膨胀”,会没有一点作用。

再怎么说,我们的现实也不至于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吧?基于同样的信心,我对这些年来如雨后春笋般的住宅小区也寄予希望,这完全是居民自己管理自己,呈现出一种新型的社会组织形式。当业主们都能管理好自己的小区了,社会和国家的管理也自然会大为改观。到那时无论我们自己还是外国人,大概都不敢再拿中国人的素质说事了。

电影《铁道游击队》中有一首著名的插曲,里面有这样几句歌词:“我们活跃在铁道线上,机火车,炸桥梁……”生动地反映了60多年前那场抗日战争的一个侧面。现代大都市里,似乎也有一支类似的队伍,可以称之为“马路游击队”。

他们活跃在大马路上,挖马路,设路障……这不是小说中的虚构,也不是电影里的镜头,是确确实实地存在于当今的现实生活之中,凡城里人都感受过他们的威力。

十多年来,只要不外出,我每天早晨都要骑自行车去游泳馆或水上公园,因此三天两头地要遭遇“马路游击队”,对他们的战绩也体会得格外深刻。比如,水上南路,爆土扬场一年多,终于修好了,又宽又直,像足球场一样豁亮,看着很痛快。谁知刚痛快了还没有一个星期,就被“马路游击队”瞄上了,立马横着凿开一道沟,电钻打,铁锹挖,好好一条崭新的大道被开膛破肚,狼藉一片。

我看着都心痛,便下了自行车,向站在沟边有点像游击队队长的人询问,你们这是干什么?看不见吗?下管子。为什么不在修路的时候就下好了?现在下还晚吗?你不觉得这是在糟蹋钱吗?钱是政府的又不是你的,操这份心干吗?政府哪来的钱?人民政府用的是人民纳税的钱,你怎么知道这里就没有我的份儿?行啊,你把钱交给谁了就去找谁,我们只管挖路,不挖就挣不到钱。

话不投机,再跟他理论下去就可能会找不自在。这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是想长点见识,弄清楚城市的马路为什么非得前边修后边挖,总也不得消停?有什么管子不能在铺柏油之前一块埋下去?这是个老问题,几十年前相声里就挖苦过,应该给马路安上拉锁。可老问题为什么老不解决?好在“马路游击队”很多,跟这支队伍谈不拢,还可以找别的队伍打听。他们并不像“铁道游击队”那样神出鬼没,“马路游击队”是大张旗鼓地招摇于市,理直气壮地阻断交通,你只要上街,想不碰到他们都难。

果然,我骑车不到十分钟,来到水上北门,门前一条直通中环线的南北大道还算幸运,修好后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招惹“马路游击队”了,原来他们是想在这儿打一场大仗。既然让你囫囵了几个月,那现在就不是仅仅挖几条沟的问题,而是全面彻底地挖开重修,动用了掘土机、钻井机、风钻、电镐……给人的感觉是这条马路上发现了大油田。现在油价上涨,即使马路底下有油,也值得一挖。只见各种车辆纷纷掉头、绕弯,迎面又碰上源源不断的车流不知情地冲过来,于是便挤成一团,大清早的司机们就开骂了……我看见一个衣着干净,很像是游击队指导员一类的角色。指导员一般都善于做思想工作,或许乐意回答我的问题,便将自行车推到边上放好,凑过去以一种最和蔼的语气搭讪:辛苦,又挖开了。

不辛苦,我们挖马路挖熟了,很容易。再说我们挣的就是这碗饭,不挖吃什么?又是下管子?不,是换管子。反正是管子,不是下管子就是换管子,要不还有修管子、加管子……这马路底下到底有多少管子?那可多了,我告诉你,你可站好了别吓着。咱们这马路底下要埋下22种管道,听我慢慢给你数,地沟排脏水的大管子、专门排放雨水的管子、煤气管子、供热的管子、自来水的管子、装电缆的管子、包电话线的管子、包宽带网的管子^光是这类的管子就有好几种,网通、联通、电通等等这个通那个通的,每个通都要埋下自己的管子……说白了你们的马路底下比重伤员身上插的管子还要多。

管子再多也可以在修路的时候一次性都埋好哇。不是还有个计划赶不上变化嘛,一个头头一个主意,同是一个头头又一会儿一个主意,一个老板一个干法,比如宽带网、电话线,公司不一样,有几个公司就得有几条线,谁给钱了就先给谁挖。谁的头大,叫我们怎么挖,我们就得怎么挖。再加上现在的管子质量不好,刚埋下去说不定就坏了,又得挖开重新换管子,所以马路上不能没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