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日晚上,我在长春中长理事会大楼(当时的第六十军军部)的办公室,焦灼地踱来踱去,思索着部队的前途和出路。为了3万官兵和十多万老百姓的前途,我必须走反蒋起义,向人民赎罪的路!想到这里,我看看手表已是9点钟,便拿起电话话筒,对第一八二师师长白肇学说:“白师长吗?你马上到我这里来,10点钟一定到!”说完,又找暂编第二十一师陇耀师长。
10点钟,白、陇2位师长都乘车来到我这里。
两人都很奇怪:这样晚了,找他们来做什么?陇耀进屋就问我:“军长,有紧急情况?”我摇摇头,指着沙发请他们坐下。
白师长见我紧锁眉头,闷闷不乐,就又关心地问我:“跟新七军又有冲突?”我说:“什么也不是,就是找你们来随便谈谈!”随便谈谈,谈什么?一时弄得他俩摸不着头脑,各自取火抽烟沉默着,等我讲话。
看他俩的样子,我一下也不知怎样开口。
曾泽生将军在欢迎大会上讲话
过了好一阵,白肇学忍不住问道:“军座,我们共患难多年,平日推心置腹,难道今天还有什么不好讲的?”我说:“不是有顾虑,而是我想得太多,不知从何谈起。”陇耀插嘴问道:“什么事情呢!”我说:“就是部队的前途,出路问题。我们过去已经谈得很多,今夜请你们来,就是要商议决定我们究竟如何办?”没等我说完,陇耀就说:“商议什么!军长怎样决定就怎样办嘛!”他的态度很诚恳,口气很坚决。
白师长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什么。本来我想马上提出自己的决定,但看白肇学的样子,就改变口气说:“这是关系全军前途的大事,还是大家商量决定才好。”
我又问:“肇学,你的意见如何?”他点头同意,说:“对,多研究,才能万全。”
而陇耀总是表现性急,说:“军座,你考虑的结果,意见如何?”我想,他俩都是我的老同事,平日披肝沥胆,无话不能谈,关于部队的前途,对时局的看法等等,我们都经常交换意见,纵使我提出反蒋起义,他们不同意,也无大碍,就直率地说:“我认为,我们应该率部反蒋起义!”陇耀一听,就激动起来,说:“我早就想着你会这样决定!我们六十军,这些年受国民党嫡系的气太多了。排挤、歧视、分割、监视,装备坏,待遇低。送死打头阵,撤退当掩护,赏是他们领,过是我们背。这样的窝囊气我早就受够了。我拥护起义!”
然而,白肇学同意反蒋,但他提议把部队拉出去后,放下武器,解甲归田。他沉痛地说:“我年少从戎,本想为国为民,御侮安邦。但是几十年来,我所看到的却是自相残杀……
我们反复地谈着蒋介石集团祸国殃民的罪恶,军队当前所处的艰难境况,各人内心的伤痛,一直谈到下半夜3点钟。陇、白各执己见,争辩不已。我怕两人这样争辩下去有伤和气,就阻止说:“大家再想一想,今天决定不下,明天再研究吧!”
他们走的时候,已经快5点钟了,我躺在床上,激动得不能入睡。早晨,很早我就乘车去一八二师,见白师长疲倦地斜倚在沙发上,满眼血丝,像害了一场大病。他看见我就想站起身来,我忙按他躺下。
他嘶哑地说:“从你那里回来,一直睁着眼,想到天亮。”我笑着问他:“想得如何?”他说:“没想好,我是决心不干军队了!”看着他苦恼的样子,我心里不禁一阵怜惜。
我说:“肇学,我们滇军有过护法、讨袁、拥护共和的光荣历史,那几次光荣的起义,一八二师的前身都曾参加,你知道吗?”部队光荣的历史,更触动他今天的痛苦,他悲愁地说:“怎么不知道,现在还提那些干什么!”
我说:“你看,今天的蒋介石比当年的袁世凯如何!”他气愤地回答,“更坏!”我趁势进一步问他:“那你为啥不同意起义呢?”
他默默地望着我很久,突然挣起身来抓着我的手说:“军座,我赞成你!”
我一阵激动,忙用手擦去兴奋的热泪,紧握他的手说:“好,我们就这样决定!”临走时,我又交代他说:“以后,你、陇耀和我,要经常保持接触,具体的拟定起义的行动步骤。开会的地点要多变换,临时听我通知。事情要绝对保守秘密。”
当时,同第六十军一起防守长春的,还有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新编第七军。两军以中山路(今斯大林大街)为界,第六十军守东半部,新七军守西半部。第六十军起义,首先就要对付郑洞国和新七军的阻挠破坏。
10月3、4两日,新七军在长春西面的绿园一带出击,作困兽斗,伤亡惨重,毫无进展。14日下午,郑洞国打电话把我找到兵团部,提出要六十军派出一个团,配合新七军出击。我想试探一下郑的态度,就说:“目前部队士气低落,城外共军围得又紧,根本突不出去。出击,只是增添伤亡。”
郑听了很不以为然,愤愤地问道:“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我仍然表示悲观地说:“反正我们六十军是没有希望的!”
我谈的都是实际情况,郑洞国也感到不能反驳,只好不关痛痒地说了几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类的话,仍然坚持要我们派出一个团,配合新七军出击。
我看他要出击的决心很坚决,就没有再说下去。此时我心里想:起义,他是不会赞成的,现在绝不能让他知道。
第二天,我派第一八二师第五四五团去敷衍,在八里铺一带出击,配合新七军。
在出击行动中,郑洞国和新七军军长李鸿常来我的指挥所(康德面粉厂)打听情况。
7日,郑洞国到我的指挥所来,我坚决地向他提出:“官兵没有粮吃,饿着肚子冲不上去。而且3天出击伤亡过大,部队已不能再打,今晚必须撤回!”郑洞国问李鸿,李鸿也说要撤。郑洞国只好同意说:“撤回来吧!”说完,就坐在沙发上叹气不止,事实已非常清楚:守,是等死;突围,根本无望;只有一条路——起义。
自从9月23日早上白肇学也表示拥护起义以后,我同陇、白二人就起义行动问题不断地秘密进行策划准备。
16日上午10时,我正在吃饭,副官报告:“郑司令官电话,请军长马上去。”我说:“告诉他,我在吃饭!”没过5分钟,电话铃又响,副官接电话,转身向我说:“郑司令官请军长讲话。”
我拿起听筒,郑洞国语调很急促地说:“曾军长,有要紧事,马上来一趟!”这时我心想:为什么这样急迫呢?
郑洞国从来不在上午通知开会的,莫不是走漏了消息?我故意拖延时间说:“我正在吃饭。”而郑还是坚持说:“情况很紧,你马上就来!”他愈催得急,我愈加疑惑。但眼前还得敷衍,不能不去,我只好回答说:“好嘛,我吃完这碗饭就走,可以吗?”他答应了。
等郑洞国放下电话,我立刻问白、陇师长郑洞国找过他们没有,他俩都吃了一惊,急忙问我是否联络的人出了事。
我告诉他们:“没出什么事,只是刚才郑洞国打电话要我去,催得急,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事,不能不防。”
他们说郑洞国没有要他们去,我才稍稍放一点心,便吩咐他俩:“我还是去兵团部。在我未回来以前,就是天塌下来,你俩都不许离开部队。郑洞国如果将我扣留,你们仍按原计划行动。”
我到兵团部刚一下车,郑洞国的副官就告诉我:“司令官在他的办公室等你。”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去,准备着迎接最坏的事情,而表面上依然装得镇定自若。
我看完“代电”后,郑洞国又拿出蒋介石给他的亲笔信叫我看,并且沉重地说:“今天锦州已经消息断绝,情况不明了。”说完又在叹气,在办公室里不安地走来走去。
原来如此,我来前的一切担心,此时已全然消除。我把“代电”和蒋介石的信放在一旁,问道:“司令官准备怎么办?”
他说:“只能按命令行事。我计划今晚就开始行动,明日四面出击,后天(18日)就突围。你的意见如何。”我说:“好吧。不过部队士气低落,突围,六十军是没有希望。”郑听后默默不语。
我又问他:“计划从哪条路走呢?”他说:“从伊通、双阳这条线走……突不出去,就拉上长白山。”
对于他这样天真的想法,我不禁哑然失笑,我说:“你还想在共产党的天下打游击啊!”郑洞国只是叹气,没有做什么表示。
深陷重围逃跑无望的长春守敌国民党第六十军,在我军迅速攻克锦州的威慑和政治争取之下,于10月17日由军长曾泽生率领宣告起义。
我因为心里装着起义的事,无意在此滞留,默坐片刻,就起身告辞说:“下午开会讨论如何行动,我派徐参谋长来参加,他可以代表我决定一切,情况我已了解一切都听从司令官决定。”见他点了点头,我随即离开。
从郑洞国那里出来后,我就坐车到了新七军军长李鸿那里,想劝他起义。李鸿正害伤寒发高烧。我从他的卧室出来,到会客室,又从会客室走进他的卧室,几进几出,犹豫不定,是否把我们要起义的事告诉他?转念一想:不行!他们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而且我们起义也没有联络妥当,不能轻率告诉他,自找麻烦。我头脑一清醒,就上车回军部了。
从李鸿处回来,已经是下午了,而张秉昌和李峥先还是没有回城,我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原定当天夜里就开始起义行动,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仍不见联络人回来。而郑洞国又布置当晚开始执行他的突围部署,怎么办?越想心里越急。
好不容易熬到天将黄昏,张秉昌和李峥先终于推门进来。我忙上前握着他们的手,急迫地问道:“联络上了吧?”我着着他俩满脸喜色,马上又高兴地说:“一定是联络上了!”张秉昌笑着点点头,告诉我:“解放军欢迎我们起义!”
解放军接受我们起义了,我立刻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白、陇师长。陇师长在电话上兴奋地冲我喊道:“军座,现在就动手干吧!”我也激动地告诉他:“我马上就到你那里去,给营以上军官讲话。”
在去暂编第二十一师之前,我按解放军的意见,又派第一八二师副师长李佐和暂编第二十一师副师长任孝宗,作为我们的正式代表,出城与解放军进一步商谈有关起义行动诸事。
当我到了暂编第二十一师,营长以上军官都已到齐,挤满了一个小会议室。我由浅入深,以诱导的方式,从眼前的政治形势,讲到六十军与蒋介石嫡系的矛盾,然后说明了六十军的处境。最后我说:“弟兄们,长春的处境,大家都很请楚,今天召集你们来,就是要商议办法,我们该怎么办?”
我的讲话,使不少人(主要是营一级军官)感到意外。过了好一阵,没有人起来发言,大家都很拘束。我笑着问道:“你们发表意见,看该怎么办?”依然是沉默。
又过了一阵,有人大声说了一句:“军长怎么命令,就怎么办!”大家都随声附和:“对!军长下命令,我们就办!”我说:“不行,这不是下命令的事;这是关系全军官兵前途的大事情,应该大家考虑,以免将来有二话!”
大家坚持要我决定,我坚持要大家来商议决定。推来推去,延误了不少时间。
终于有人大胆地起来发言了。他主张“立即向沈阳突围”。
我当即否定了这个意见,说:“不行,我们走不到沈阳,就早被消灭了。”
有人打了头炮,发言渐渐活跃起来。有人主张:“尽忠报国,战至最后一人。”有人主张:“死守长春,等待援兵。”……就是没有人提议“起义”。
我环视满屋的人,大家都是云南袍泽,是被蒋介石强迫到东北来打内战的,离乡背井,抛妻弃子,受尽了蒋介石嫡系的白眼,几年来又都在战场上吃了许多苦头,眼前又都是无路可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我了解他们,他们不提“起义”,并不是不愿意起义。
于是,我又更明显地启发说:“死守待援,无异于等死;蒋介石祸国殃民,对我们六十军欺凌宰割,和我们只有怨仇,毫无恩德。我们何苦给他‘尽忠报国’!该怎么办?大家还应多加考虑:”大家又是一阵沉默。
突然,一个人站起来说:“我主张起义,反对蒋介石,跟共产党走!”
此时大家都把眼光集中到他身上,又转过来望望我的反应。
我马上肯定地说:“这是可以走的一条路,我赞成这个意见!”
会场的情绪一下子活跃起来。我问道:“你们同意起义吗?”都齐声回答:“同意!”陇、耀师长这时站起身来,面对我大声说:“报告军座,我们暂编第二十一师全师赞成起义,请你下命令。”
人们哗地站起来,我郑重地对大家说:“现在,我宣布:六十军起义!陇耀师长立即指挥暂编第二十一师向新七军布防。”
从暂编第二十一师出来,我直接去第一八二师师部。我向白、陇两师长说:“暂编第二十一师已经决定起义了,我赞成他们,你们怎么办?”他们也一致表示拥护起义。随即该师也向新七军布防。
我命令白、陇两师长:“如果新七军想剿灭我们,就坚决和他们打!我们有解放军做后盾,不怕他们!”
我从第一八二师回来,打电话给暂编第五十二师师长李嵩:“李师长吗?有件事通知你。今晚11时,你带着3个团长,到我这里来开军事会议。”我还着重嘱咐他:“一定要准时到达!”
我一直等到听见他和师部总机讲:“要三团部!”才放下电话,这时已经是晚上9点钟了。我把副官长张维鹏找来,对他说:“起义行动,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就是暂编第五十二师还没有安排。”
这个师是杜聿明派来监视我们的。李嵩平日就拒绝我过问他们师的事。他不会同意起义,更不会听从我的命令。但是暂编第五十二师又正驻在我们两个师中间,是我们起义的障碍。
现在,要让你去解决这件事情。张维鹏问:“怎样解决?”
我说:“我已经通知李嵩带着他的3个团长,11点钟到这里来开会,到时你就将他们扣留。告诉他们:六十军起义了,要他们命令他们的副师长、副团长听从指挥,随我行动。不然,他们的生命掌握在我们手里!”张维鹏站起来说:“懂了,我一定办好!”
夜10时,我正在向军部和直属部队营以上军官动员起义,副官向我报告说:“李师长和3个团长来了”我说:“你请副官长陪他们一会儿。”我又继续动员。11点多钟,张维鹏高兴地跑来报告:“军座,一切都办妥帖了。”他笑着对我讲了经过。按计划顺利地扣押了第五十二师的师长、团长,他们的副师长、副团长也都规规矩矩地表示服从命令,随全军起义。
听完张维鹏的报告后,我立即抓起电话对第五十二师副师长欧阳午说:“做好行动准备,接到命令就开始行动!”他连声回答:“是!”而且把他对张维鹏表示的“服从指挥,拥护起义”的态度,又向我重复了一番。
随后,我又打电话问陇耀和白肇学,监视暂编第五十二师的兵力布置好了没有?他们说早已布置就绪。此时,对暂编第五十二师的控制有了一个眉目,我心里又多了一分轻松。
处理过暂编第五十二师的事,已经是后半夜的1点钟了。为能顺利地指挥全军起义行动,我把自己的指挥所移到了裕昌源面粉厂——第五四五团团部,这个团的团长朱光云,思想倾向进步,起义的态度很坚决。
在蜡烛光下我给郑洞国和李鸿各写了一信,总想劝他们与第六十军一致行动。给郑洞国的信原文是:
桂庭司令钧鉴:
长春被围,环境日趋艰苦,士兵饥寒交迫,人民死亡载道,内战之惨酷,目击伤心。今日时局,政府腐败无能,官僚之贪污横暴,史无前例,豪门资本凭借权势垄断经济,极尽压榨之能事,国民经济崩溃,民不聊生。此皆蒋介石政府祸国殃民之罪恶,有志之士莫不痛心疾首。察军队为人民之武力,非为满足个人私欲之工具,理应救民倒悬。今本军官兵一致同意,以军事行动,反对内战,打倒蒋氏政权,以图挽救国家于危亡,向人民赎罪,拔自身于泥淖。
公乃长春军政首长,身系全城安危。为使长市军民不作无谓牺牲,长市地方不因战火而糜烂,望即反躬自省,断然起义,同襄义举,则国家幸甚,地方幸甚。谒诚奉达,敬候赐复,并祝
戎绥!
曾泽生敬启。